报恩记(第3/4页)

弥三郎!我着魔似的望着儿子的头,这人头脸上的眼睛半开着,直瞪着我,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把我的儿子错当了甚内呢?只消仔细想想,这种误会是绝不会发生的。难道阿妈港甚内就是我的儿子,那晚来我家的那个假和尚是冒名顶替的吗?不,不会有这种事。能在三天之内,一天不误搞到六千贯银子的,在这么大的日本,除了甚内还有谁呢?这时候,两年前下雪的夜里在院子里同甚内打架的那个人的影子,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人是谁,难道就是我的孩子吗?当时见到一眼,样子确实像我的儿子,难道仅仅是一时眼花吗?说不定真是我儿子呢——我如梦初醒,一眼不眨地看着这个人头,只见发紫的半开的嘴,好像带着茫然的微笑。

示众的人头会笑——您听了一定不信,我当时也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再仔细一看,果然在干枯的嘴角上确是带着微笑。我久久地注视这奇怪的微笑,不知不觉地,我自己也笑了,我一边笑,一边流下了眼泪。

“爸爸,请原谅我……”

在无言的微笑中,好像听他说:“爸爸,请原谅我的不孝之罪。两年前的雪夜,我偷偷回家来向您谢罪,白天怕给店伙看见不好意思,因此打算深夜敲您卧室的门,再来见您,恰巧见茶间里还有灯光,我正怯生生走过来,忽然不知什么人,一言不发,一把抱住了我。

爸爸,以后的事您已经知道,我因突然见到了您,忙将那人摔开,跳墙逃走了。从雪光中看那个打架的人,像是行脚和尚,后来见没人追来,我又大胆回到茶间外,从隔扇缝里偷听了你们的谈话。

爸爸,甚内救了北条屋,是我们全家的恩人。我便许下心愿,如果他有危难,我一定豁出命来报他的恩。只有已被家里赶出来的我,一个流浪人,才能报他的恩。两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这机会终于来了。请原谅我的不孝,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可我也已经报答了全家的大恩人,我心里是安慰的。……”

在回家的路上,我又是笑,又是哭,我钦佩我儿子的勇气。您不知道,我的儿子弥三郎同我一样,是入了教门的,还起了一个教名叫保罗。可是——我儿子是一个不幸的人,不,不但我儿子,我自己如不是阿妈港甚内搭救,使我一家免于破产,今天我也不会来这儿哭诉了。我虽恋恋难舍,但也只好如此了。一家人没有流离四散,是件好事,但我儿子如果不死,岂不是更好么——(一阵剧烈的痛苦)请救救我吧,我这样活下去,我也许会仇恨我的大恩人甚内呢……(长时间的哭泣)

保罗弥三郎的话

啊,圣母玛利亚!等天一亮,我的头就要落地了。我的头落地,我的灵魂却会像小鸟似的飞到您的身边。不,我干了一辈子坏事,也许到不了天堂,将落进地狱的火里。但我是心甘情愿的,二十年来我的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欢乐过。

我是北条屋弥三郎,但我的挂出来示众的头,叫阿妈港甚内。我就是那个阿妈港甚内——多么痛快呀,阿妈港甚内——怎么,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吗?我口里叫这个名字时,我在黑暗的牢狱里,我的心却好像开满了蔷薇和百合。

难忘的两年前的冬天,一个大雪的夜里,我想找一些赌本,偷偷溜进父亲的家里,见屋内透出灯光,正想上前张望,突然有一个人,一言不发地抓住了我的后襟,我向后一摔身子,他又抓住了我——我不知这是什么人,我们扭打了两三回合,忽然茶间的隔扇打开来,有人提着灯走到院子里来,原来是我父亲弥三右卫门,我拼命将被抓的身体摔开,跳过墙头逃跑了。

可是跑了约十几丈路,我躲在人家屋檐下,向街头两边一望,黑暗的街上下着纷纷大雪,一个行人也没有,那人并没追来,他是谁呢?匆忙间只知是一个行脚和尚的模样,他臂力很大,当然不是一个寻常的和尚,为什么这和尚在雪夜里跑到我家来呢?——这事太怪了。我想了一想,便决定冒险重新溜到茶间外探察。

后来约过了一小时,这奇怪的行脚和尚趁大雪未停,向小川町走去了。这个人是阿妈港甚内。武士、连歌师、商人、得道和尚——他常常变换身份,是京师著名大盗。我从身后紧紧盯住他,那时我心里的高兴是从来没有过的。阿妈港甚内,阿妈港甚内,我连做梦也向往他。就是甚内,偷了杀生关白的大刀;就是甚内,骗取了暹罗店的珊瑚树;还有砍备前宰相家沉香木的,抢外国船长泼莱拉的怀表的,一个晚上破了五个地下仓库的,砍死了八个三河武士的——此外,还干了许多将会世代传下去的恶事的,都是这个阿妈港甚内。这甚内现在正斜戴着一顶箬笠,在光亮的雪地上向前走着——光看看他也是一种幸福,我心里还想得到更大的幸福。

当我走到净严寺后面时,便追上了他。这里没有人家,只是一带长长的土墙,即使在白天,也是避开人眼最好的地方。甚内见了我并不惊慌,平静地站定,手里提着行杖等我开口,自己并不做声。我怯生生地向他作了个揖,看着他平静的脸色,嗫嚅得发不出声来。

“啊,对不起。我是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儿子弥三郎。”

火光照着我的脸,好不容易我才开口了。

“有事想请求您,我是仰慕您才跟上来的……”

甚内点点头,并不说话。我又胆小,又激动,鼓了勇气双膝在雪上跪下,告诉他,我是被父亲赶出家门的,现在堕落成流浪汉,今晚想回家偷些东西,不料碰上了您,我偷听了您和父亲的谈话——我简单地说了这些话,甚内仍不做声,冷冷地注视着我。以后,我双膝移前,偷窥着他的眼色。

“北条屋一家受了您的大恩,我也是受恩的一人。我将一辈子不忘记您,决心拜在您门下。我会偷窃,我也会放火,我干一切坏事,不比人差……”

但甚内仍不做声。我更激动了,继续热心地说:

“请收我做您的徒弟,我一定尽力干。京师、伏见、堺、大阪——那些地方我全熟悉。我一天能跑九十里,一只手可以举起百五十斤的麻包,也杀过几个人。您叫我干啥我就干啥,要我去偷伏见的白孔雀,我就去偷;您叫我烧圣法朗士教堂的钟楼,我就去烧;您叫我拐右大臣家的小姐,我就去拐;您要奉行官的脑袋……”

我还没说完话,他却突然一个扫堂腿,把我踢翻在地。

“混账!”他大喝一声,便走开去了,我发疯地抓住了他的法衣:“请收留我,我无论怎样都不离开您,刀山火海,我都替您去。《伊索寓言》中的狮大王,不是还搭救一只耗子吗?我就当这只耗子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