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水(第4/6页)

禹要回京的消息,原已传布得很久了,每天总有一群人站在关口,看可有他的仪仗的到来。并没有。然而消息却愈传愈紧,也好像愈真。一个半阴半晴的上午,他终于在百姓们的万头攒动之间,进了冀州的帝都了。前面并没有仪仗,不过一大批乞丐似的似员。临末是一个粗手粗脚的大汉,黑脸黄须,腿弯微曲,双手捧着一片乌黑的尖顶的大石头——舜爷所赐的“玄圭”,连声说道“借光,借光,让一让,让一(38)让”,从人丛中挤进皇宫里去了。

百姓们就在宫门外欢呼,议论,声音正好像浙水的涛声(39)一样。

舜爷坐在龙位上,原已有了年纪,不免觉得疲劳,这时又似乎有些惊骇。禹一到,就连忙客气的站起来,行过礼,皋陶先去应酬了几句,舜才说道:

“你也讲几句好话我听呀。”

“哼,我有什么说呢?”禹简截的回答道。“我就是想,每天孳孳!”

“什么叫作‘孳孳’?”皋陶问。

“洪水滔天,”禹说,“浩浩怀山襄陵,下民都浸在水里。我走旱路坐车,走水路坐船,走泥路坐橇,走山路坐轿。到一座山,砍一通树,和益俩给大家有饭吃,有肉吃。放田水入川,放川水入海,和稷俩给大家有难得的东西吃。东西不够,就调有余,补不足。搬家。大家这才静下来了,各地方成了个样子。”

“对啦对啦,这些话可真好!”皋陶称赞道。

“唉!”禹说。“做皇帝要小心,安静。对天有良心,天才会仍旧给你好处!”

舜爷叹一口气,就托他管理国家大事,有意见当面讲,不要背后说坏话。看见禹都答应了,又叹一口气,道:“莫像丹朱的不听话,只喜欢游荡,旱地上要撑船,在家里又捣乱,弄得过不了日子,这我可真看的不顺眼!”

“我讨过老婆,四天就走,”禹回答说。“生了阿启,也不当他儿子看。所以能够治了水,分作五圈,简直有五千里,计十二州,直到海边,立了五个头领,都很好。只是有苗可不行,你得留心点!”

“我的天下,真是全仗的你的功劳弄好的!”舜爷也称赞道。

于是皋陶也和舜爷一同肃然起敬,低了头;退朝之后,他就赶紧下一道特别的命令,叫百姓都要学禹的行为,倘不然,立刻就算是犯了罪。

这使商家首先起了大恐慌。但幸而禹爷自从回京以后,态度也改变一点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所以市面仍旧不很受影响,不多久,商人们就又说禹爷的行为真该学,皋爷的新法令也很不错;终于太平到连百兽都会跳舞,凤凰也飞来凑热闹了。(40)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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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在收入本书之前,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

(2)“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语出《尚书·尧典》:“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汉代孔安国注:“割,害也。”“怀,包;襄,上也。”意思是说:洪水为害,浩浩荡荡地包围着山并且淹上了部分的丘陵。

(3)舜我国古代传说中的帝王。号有虞氏,通虫虞舜。相传尧时洪水汜滥,舜继位后,命禹治水,才将水患平息。

(4)关于鲧治水的故事,《史记·夏本纪》中有如下记载:“当帝尧之时,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尧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岳皆曰鲧可。……于是尧听四岳,用鲧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于是帝尧乃求人,更得舜。舜登用,摄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视鲧之治水无状,乃殛鲧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按“殛”通常解作“诛”的意思,但《尚书·舜典》孔颖达疏则以为“流”、“放”、“窜”、“殛”“俱是流徙”;照这说法,则鲧是被流放到羽山后死在那里的。

(5)禹我国古代的治水英雄,夏朝的建立者。《史记·夏本纪》说禹“名曰文命”,在他的父亲鲧被殛以后,奉命治水:“尧崩,帝舜问四岳曰:‘有能成美尧之事(按即治水之事)者,使居官。’皆曰:‘伯禹为司空,可成美尧之功。’舜曰:‘嗟,然!’命禹:‘女(汝)平水土,维是勉之!’禹拜稽首,让于契、后稷、皋陶。舜曰:‘女其往视尔事矣!’”关于他治水事迹的传说,在《尚书》、《孟子》及其他先秦古籍中多有记述。

(6)本篇作为插曲所写的聚集在“文化山”上的学者们的活动,是对一九三二年十月北平文教界江瀚、刘复、徐炳昶、马衡等三十余人向国民党政府建议明定北平为“文化城”一事的讽刺。那时日本帝国主义已经侵占我国东北,华北也正在危殆中;国民党政府实行投降卖国政策,抛弃东北之后,又准备从华北撤退,已开始准备把可以卖钱的古文物从北平搬到南京。江瀚等想阻止古文物南移,可是他们竟以当时北平在政治和军事上都没有重要性为理由,提出请国民党政府从北平撤除军备,把它划为一个不设防的文化区域的极为荒谬的主张。他们在意见书中说,北平有很多珍贵文物,它们都“是国家命脉,国民精神寄托之所在……是断断不可以牺牲的”。又说:“因为北平有种种文化设备,所以全国各种学问的专门学者,大多荟萃在北平……一旦把北平所有种种文化设备都挪开,这些学者们当然不免要随着星散。”要求“政府明定北平为文化城,将一切军事设备,挪往保定。”(见一九三二年十月六日北平《世界日报》)这实际上适应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需要,同国民党政府投降卖国政策的“理论”如出一辙。当时国民党政府虽未公开定北平为“文化城”,但后来终于拱手把它让给了日本帝国主义,古文物的大部分则在一九三三年初分批运往南京。作者在“九一八”后至他逝世之间,曾写过不少杂文揭露国民党政府的投降卖国主义,对所谓“文化城”的主张也在当时的一篇杂文里讽刺过(参看《伪自由书·崇实》)。本篇在“文化山”的插曲中所讽刺的就是江瀚等的呈文中所反映的那种荒谬言论,其中几个所谓学者,是以当时文化界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为模型的。例如“一个拿拄杖的学者”,是暗指“优生学家”潘光旦。潘曾根据一些官僚地主家族的家谱来解释遗传,著有《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等书;他的这种“学说”和欧美国家某些资产阶级学者关于人种的“学说”是同一类东西。又如鸟头先生,是暗指考据学家顾颉刚,他曾据《说文解字》对“鲧”字和“禹”字的解释,说鲧是鱼,禹是蜥蜴之类的虫(见《古史辨》第一册六三、一一九页)。“鸟头”这名字即从“顾”字而来;据《说文解字》,顾字从页雇声,雇是鸟名,页本义是头。顾颉刚曾在北京大学研究所歌谣研究会工作,搜集苏州歌谣,出版过一册《吴歌甲集》,所以下文说鸟头先生“另去搜集民间的曲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