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节(第2/3页)

“哎,人家难受着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关系嘛。”岛村笑了,“又不把你怎么样。”

“讨厌!”

“你也真傻,还那么乱跑一气。”

“我要回去啦。”

“何必回去呢。”

“心里难过。哦,你还是回东京去吧。我心里真难过啊。”

驹子悄悄地把脸伏在被炉上。

所谓“难过”,可能是担心跟旅客的关系陷得更深吧?或是在这种时候她极力控制自己郁郁不乐的心情而说的?她对自己的感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岛村沉思了好一阵子。

“你回东京去吧。”

“我本来准备明儿就回去。”

“哟,为什么要回去呢?”驹子若有所悟似地扬起脸来说。

“就是呆下去,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呀。”

她羞答答地望着岛村,忽然带着激昂的语调说:“你就是这点不好,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焦急地站起来,冷不防地搂住岛村的脖子,她简直方寸已乱,顺嘴说了一句:“你不该说这种话呀。起来,叫你起来嘛。”说着她自己却躺了下来,狂热得不能自己了。过了片刻,她睁开了温柔而湿润的眼睛:“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静地说过之后,捡起了脱落的发丝。岛村决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动身。正在换装的时候,客栈掌柜悄悄地把驹子叫到走廊上。岛村听到驹子回答说:“是啊,你就算十一个钟头好了。”大概是掌柜认为算十六七个小时太长了。

一看帐单,才晓得一切均按时间计算:早晨五点以前走的,算到五点;第二天十二点以前走的,就算到十二点。驹子在大衣外面围上一条白围巾,把岛村一直送到车站。岛村为了打发时间,去买了些木天蓼酱菜和香蘑罐头一类土特产,还富余二十分钟,便走到站前稍高的广场上散步,一边眺望着周围的景色,一边想道:“这是布满雪山的狭窄地带啊!”

驹子浓密的黑发在阴暗山谷的寂静中,反而显得更加凄怆了。

在这条河流下游的山腰,不知怎地,有个地方投下了一束淡淡的阳光。

“我来了之后,雪不是融化得差不多了吗?”

“可是,只要一连下两天雪,马上就积上六尺厚。倘使连着下,那边电线杆的灯也要埋在雪里罗。若是我一边走一边想你什么的,没准会把头碰在电线杆上受伤呢。”

“能积那么厚吗?”

“听说前面那条街的中学,学生们在下大雪的时候,一大早就裸着身子从宿舍二楼的窗口跳到雪地里。身体一下子完全没进雪中,看不见了。他们像游泳似地在雪中划着走。喏,那边也停着一辆扫雪车呢。”

“我倒是想来赏雪的,可正月里客栈会很挤吧?火车会不会被雪崩埋掉呢?”

“你这个人多悠闲自在,净是这样打发日子吗?”驹子望着岛村的脸说,“为什么你不留胡子呢?”

“唔,想留来着。”岛村一边抚摸刚剃过胡须的青色胡茬,一边思忖着:在自己的嘴角上掠过一道漂亮的皱纹,使平和的脸显得更加隽秀英俊,说不定驹子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你真是,一除去脂粉,你的脸看上去就像用剃刀刮过一样。”

“乌鸦叫得讨厌,也不知是在哪儿叫的。真冷啊!”

驹子望了望天空,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抱住了双臂。

“去候车室烤烤火吧。”

这时候,穿着雪裤的叶子打由小街拐到火车站的大路上,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啊,驹姐,行男哥他……驹姐!”叶子喘着粗气,好像小孩子要躲避可怕的东西而搂住母亲一般,抓住了驹子的双肩:“快回去!情况不好了。快!”

驹子忍受着肩头的疼痛,闭上了眼睛,脸色刷地变白了。但是想不到她断然摇头说:

“我在送客人,我不能回去。”

岛村吃惊地说:

“还送什么呢,这就行啦。”

“不行!我不知道你还来不来。”

“会来的,会来的。”

叶子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焦急地拉住驹子说:

“刚才给客栈挂电话,说你到了车站,我就赶来了。行男哥在找你呐。”

驹子一动不动地忍耐着,突然把她甩开,说:“不!”

这时候,驹子踉踉跄跄地走了两三步,就哇哇地想要呕吐,但什么也没吐出来,眼睛湿润,脸上起了鸡皮疙瘩。叶子紧张起来,木呆呆地望着驹子。但是,由于那副表情过分认真,不知是怒是惊,还是悲伤!像假面具一样,显得非常单纯。

她掉过脸来,冷不防抓住岛村的手,一味提高嗓门连求带逼地说:

“哦,对不起,请你让她回去吧,让她回去吧!”

“好,我叫她回去!”岛村大声说,“快回去吧!傻瓜。”

“有你说的吗!”驹子一边对岛村说,一边把叶子从岛村身边推开。

岛村正想举手指指站前那辆汽车,可是被叶子用力抓过的手指,有点麻木了。

“我马上让她乘那辆车子回去,你先走一步好吗?在这里,这样不好,人家会瞧见的呀!”

叶子连连点头:“快点呀,快点呀!”她说着转身就跑,快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目送着叶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岛村的心头掠过了这种场合不应有的疑团:那位姑娘的表情为什么总是那么认真呢?

叶子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至今仍然在岛村的耳边萦绕。

“上哪儿去?”驹子看见岛村要去找汽车司机,就一把将他拽回来,“不,我不回去啊!”

岛村突然对驹子感到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我不晓得你们三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少爷眼下不是快死了吗!所以他想见见你,才让人叫你的嘛。乖乖回去吧。不然会后悔一辈子的。说不定在我们说话之间,他就断气了。那怎么办呢?别固执了,干脆让一切都付诸东流吧。”

“不,你误解了。”

“你给卖到东京去的时候,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给你送行吗?你最早的日记本开头不就是记他的吗?难道有什么理由不去给他送终?去把你记在他那生命的最后一页上吧。”

“不,我不愿看一个人的死,我怕。”

听起来这好似冷酷无情,又好似过分多情,岛村有点迷惑不解了。

“什么日记,我已经不记了。我要把它全烧掉。”驹子喃喃自语,无缘无故地脸红起来了。“啊,你是个老实人。要真是老实人的话,我可以把日记全都给你。你不会笑话我吧。我认为你是个老实人。”

岛村不由得深受感动,觉得确实是这样,再没有人像自己这样老实的了。于是,他不再勉强驹子回去。驹子也缄口不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