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重回日暮村(2)

王家夫妻的确在家。

前脚接到林雪春电话通知,估摸时间差不多要到。他们尚未回过神,后脚两个漂漂亮亮的孩子已然走进门来、站在眼前,所谓的又惊又喜不外如是了。

当然没有瞧见自家宝贝女儿,还是有那么点小小失落的。

“君儿没回来啊?”

王爸眼巴巴瞅着后头,不死心问出声来,被妻子轻轻拍过手背。

“不是说了车里坐不下么,数你瞎能问。”

她搬来两个板凳,细心擦了擦,招呼俩孩子坐下,转身再去忙活烧开水。

“君儿在学校里还成吧?”

王爸小心翼翼瞥眼媳妇背影,支着手掌小声问:“没跟学校里外的地痞癞子胡来吧?”

“没有的,她天天在图书馆里。”

虽然并没有学习,而是绞尽脑汁地修改。

“那就好。”

王爸一连嘟囔好几个‘我放心了’。

王妈端回来两碗热水,边拉着裤腿坐下去,边开口道:“我听说阿泽的事……”

王家在村里帮忙照看着中药铺子进出账,隔不到两天便要打电话去北通算账。紧密联系之下,自然听闻点吴应龙之事。

那时候他们提出上北通看看情况,奈何林雪春是个咬紧牙关不喊苦的硬气妇女,不肯多说,嘴皮子刁钻挑刺不让他们来。搞得王家夫妻俩去不是留不是,心里七上八下总没个底。

这下找着机会,赶紧事无巨细地问起来。

阿汀将来龙去脉仔细说了,像个起伏跌宕的故事,夫妻俩听完满口唏嘘。

王妈生为女人心有余悸,不太舒坦地抚摸着胸口叹:“这事儿跟刺似的堵在你爹妈喉咙口好多年了,□□难免沾点血肉骨头沫的。旧伤养养会好的,就是你们兄妹俩以后千万要争气,说什么都别做伤爹妈心的事。”

小丫头自是老实巴巴地点头。

身为长辈不好顾此薄比,夫妻俩硬着头皮关照陆珣几声,说着说着便到下午四点了。

“不行不行,再不走来不及了。”

王爸拍着大腿站起来,脸上浮起父女俩如出一辙的嬉皮笑脸:“不晓得你们要来。今个儿答应陪王叔我一个远房大表哥去城镇请媒人的,这事实在推不得,坏姻缘的。要不你们坐着,下午到处转转,晚上咱们再弄点好吃的庆祝庆祝。”

王妈大为赞同:“陆小子好长时候没回来了,你不在,你家那房子村长做主给租出去。隔壁租户想买,村长正想着能不能卖,有空你们往村长那走趟好了,给个准话。”

两人换身衣服出门,熬夜开车的阿彪已躺在后驾驶座上呼呼大睡。

院子里两块小菜园子健在,三间房屋依旧并排,依旧陈旧。

“我家房子就是卖给刚才那个阿祥叔叔了。”

视线挪到旁边,阿汀歪脑袋:“不知道你家租给谁……”

陆珣表示不感兴趣。

他纯粹陪着看这看那,绕到后头去看宋家圈出来的猪圈。小姑娘口中所谓两头小猪崽子,骤然长成粉皮圆滚的大猪。哼哼哼,哼哼哼的缩在窝里,一幅没劲儿动弹的样。

“它们长真快。”

大约被情感滤镜蒙蔽了双眼,阿汀感叹:“长大了还是憨憨的。”

“丑。”

身旁陆珣客观而冷漠地评价:“还不如那兔子。”

猪:滚。

窝里两头猪哼哼唧唧地翻过身去,独独猪耳朵猪屁股留给他们看,还放个臭屁。

这小学生行为超眼熟的!

阿汀拉拉陆珣,眼睛笑成月牙,“你以前差不多这样,现在看到它们有没有种……”

“没有。”

“我还没说完诶。”

她好奇地巴眨巴眨眼睛:“真的没有吗?那种见到同类的亲切……唔。”

亲吻来得突然、短暂,进阶为初中生的陆昏君凉凉放话:“再说,说半个字亲十下。”

阿汀:“……哪有人用半个字当威胁单位的。”

“有,我。”

陆珣落下视线,“有意见你提,半个字十下。”

……那还是不提了吧。

阿汀默默拉高围巾防止突袭,迅速远离危险的猪圈。

两人走出院子的时候,她回头去看中间那种寂静无声的房屋。伸手指着门边的石头,没头没尾地咕哝:“我之前站在那上面看到过你,透过那个窗户,你躺在地上没理我。”

陆珣喉结滚动,犹如瞬间被拉扯回那个夏日午后。

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手指头攀在窗边,逆光站着,所以浑身是光。

那种被期望着诞生,被宠爱着长大的女孩,连头发丝都盛着刺目耀眼的光,他为什么要看。

长久伏在阴暗世界里的他凭什么看。

怎么敢看。

直到后来解开镣铐冷然而去的时候,他还是那样既倨傲又贫穷,没有底气回头。

因为她从头到脚都是好的,而他从骨子到皮肉都是烂的。

两手空空,只有光‖裸的脚背、浑身的刺;

至多给她肮脏的老鼠、偷来的桃。

以及偷桃得来的遍体鳞伤,或许有那么点赤诚。

太破败了。

“人会自卑,动物会。”

他远远地望着那里,仿佛对着那个伏在地上的少年,自言自语道:“不是人又不是动物的东西天生自卑。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这样。”

年少的他当然不信,双眼骤然狠戾,摇晃地撑起手脚,非要挣扎个两败俱伤头破血流。

常常如此。

“走吧。”

阿汀小弧度摇了摇牵着的手,陆珣转身。

就把狼狈的少年留在那里,别给他同情,不要轻易怜悯。

反正他有磨尖的指甲、深夜清冷的月亮以及漆黑的猫。

还有不被期待照样非要活下去的一腔孤勇。

他们离开他。

拐进日暮山的小道,山下那间小木屋没有丝毫变化。

永远有大群嫩黄毛色的小鸡崽子满院子蹦跳,老人闭着眼睛坐在院里摇椅上,迎着寒风慢慢地摇,衣着单薄,只披件绒绒的软布在膝上。

“来了。”

随之脚步声的接近,她缓缓拉起苍老的眼皮,眼珠颜色混了。

“奶奶,您怎么穿那么少啊?”

阿汀头回走进院子,小鸡崽子团簇而来,在脚下叽叽喳喳地乱窜。

她解下围巾盖在她身上,碰到冰凉凉的手,不禁皱眉:“外面风太大了,您还是进屋吧。”

“林雪春……原是坎儿过了。”

老人喃喃自语着,抬起干枯的手,“陆小子,让他过来。”

阿汀招招手,陆珣走进来,同样受到小鸡崽子围攻式欢迎。

老人双眼眯成缝看着,视线里昏白。

她颤巍巍伸手去摸,沿着眉骨鼻梁摸索到下巴,又摸了摸耳垂。终于心满意足地躺回去,干裂的嘴唇里溢出一声浅淡的叹息:“兜兜转转总归是拽回来了,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