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林城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凌晨,那个湿湿漉漉还泛着薄雾的清晨。

他静静地站在那片灌木丛里,看着俯卧在泥泞里自己。

这个梦他做过无数次了,每次都是这样千篇一律的开始,每次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同一个结局。

两百米,小雨,空气湿度百分之八十,西北风,风速每秒七点五米,有雾,能见度较低。

远处的雷雨云正在向他们飘来,雨会越来越大的,还是尽早解决比较好。

两百米于城市作战而言,是一个不长不短的距离,于林城而言,本质上和从拇指到食指没有任何区别——即便是在这样湿润黏腻,还泛着薄雾的情况下。风力不算弱,但也不算太强,况且这个距离也不必去考虑风偏对弹道会产生过多的影响,这样的环境对于一个狙击手而言已经堪称温柔适宜。

只是春季的Y市未免也太过“生机勃勃”,湿润的灌木丛中有难以计数的虫豸,叮咬“自己”裸露在外面的皮肤。

而“自己”不为所动,只是如同一匹蛰伏在暗处的豹子,安静地透过瞄准镜,锁定着房内的每一个活物。

“报告,一号位置狙击点设置完毕,如情报所述,已发现四名歹徒。”

“二号位置已就位,随时准备强攻。”

“三号位置已就位,”话音一顿,年轻人的声音明快起来。“林队,快点解决完去吃火锅吧,这天气,潮死我了。”

“自己”微不可见地蹙起了眉头,低声斥责道:“关明昊,现在是任务中!”

“是——”

林城看着那眼前又恼又无奈的“自己”,对了,他当时在想的是什么?

回去之后好好教训那个臭小鬼一顿,训练翻倍,练到那小冒头以后再也不敢在任务里插科打诨求饶为止,然后再带那小毛头吃那他心心念念想了半天这里当地特有的菌菇火锅,他念叨了半个月了。

“十秒内开始狙击,全体准备。”

林城听见“自己”这样说。

没有必要继续看下去了。站在一旁的林城心想。

扳机在进攻施令发布的同时扣下,7.62mm的子弹脱离了浮置式枪管,不偏不倚地在击穿了玻璃窗后,精准地在歹徒的脑后绽放出了一朵红色的大丽花。

待机在前门和后门的两支小队立刻破门而入,几声枪鸣声后,瞄准镜内的歹徒应声倒地,取而代之的是穿着同样制服的队友。

别再看下去了。林城转过了身,然而梦境是不讲道理的,即便他闭上眼睛,或是看向别处,最后一幕仍然如影随形,黏着在他的视网膜上,无论如何都无法逃避。

这是一次再普通的不过的任务,没有严峻的环境,敌方的武装力量堪称薄弱,一切都和预想的一样顺利,直到最后——

直到最后。

慌乱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来:“怎么会?!林队,有人质!”

话音未落,一声浑厚而嘹亮的枪声掩埋住了一切。

那是□□才能发出的声音,而他们的队伍里,没有一个人装备了这种残忍地近距离高杀伤性武器。

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

“明、明昊!”

***

林城是被摇醒的。

从噩梦中惊醒的后,映入眼中的是鹿眠关切的面容。

林城花了不足一秒就让自己的神志彻底从浑噩中清明过来,只是稍微环顾了一眼四周,他就意识到自己是坐在餐厅的椅子上睡着了。

车旅劳累,回到家后也没有休息,一直忙活到了半夜,还想清理一下厨房时坐着打个盹,大概是回到了熟悉的环境,平日里神经紧绷的自己也难得放松下来,竟然直接坐着睡过去了。

太失态了。

林城低垂下眼皮,以此遮挡住眼中噩梦的余悸。

“怎么还没睡?”

鹿眠直起身,撩起了自己的鬓发,别到了耳后,轻轻道:“空气太干了,我半夜有点渴。”

林城立刻借机起身:“我去给你倒水,你先坐一会儿吧。”

鹿眠应声坐下,然后安静地看着林城的背影在厨房里忙碌。

鹿眠其实撒了谎,她是半夜因为心事,实在是辗转难眠,想着干脆去洗手间拍点冷水清醒一下,却发现餐厅灯亮着,在瞥见林城抱臂坐在椅子上的身影时,原以为他还醒着,便壮着胆想要和他讲清楚一些事情,结果发现他竟然闭着眼睛睡着了。

她还是头一次看见他这种毫不设防的姿态,本想转身回去给他拿张毯子,走之前,林城从喉咙里溢出的梦呓又让她止住了步伐。

发现眼前睡着了的林城眉头紧皱,似是在做噩梦时,她也顾不得是否会扰他清梦,直接伸手摇醒了他。

……

林城又回到了餐桌前,在鹿眠面前放下了一杯热牛奶,和一杯温水。

“牛奶能安神,喝完就去睡吧。”林城说。

鹿眠凝视着那乳白色的液体片刻后,将杯子推到了林城面前,摇了摇头:“你喝吧。”

林城挑挑眉:“我不用。”

“不,你需要。”鹿眠看着他,“你刚刚在做噩梦吧?”

“没有,只是打个盹。”

鹿眠直视着林城,她的眼睛太澄澈了,仿佛能洞悉他隐藏的一切。

“撒谎。”她站起身,直接走到了他身前,伸出了手。

林城下意识想要避开,但是他坐在椅子上,已经避无可避。

鹿眠的手指轻轻地落在了男人的额角,然后用拇指拭去了他额间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

“梦到了什么事情?”她收回了手。

她俯下身那一刻的神情太温柔了,温柔得不像是鹿眠这个个体,年轻的女孩总是任性妄为,无理取闹,有时高傲,有时羞赧,大抵是年轻人才有的鲜活表情,而“温柔”太成熟了,本不该出现在她青涩的脸上。

但是林城分明在那一刻看见了女孩眼里的包容。

曾几何时,也有人会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只是那个人已经长眠于故土,再也无法醒来了……而罪魁祸首也是他。

林城目光暗了暗。

“不要去想。”鹿眠忽然伸手,拖住了他的脸,凝视着他的脸,“我不管你想到了什么,看着我,别去想了。”

鹿眠的脸倏然凑近的同时,林城屏住了呼吸,任凭女孩温热的吐息吹拂在他的脸上。

被一个小自己整整十五岁的女孩安慰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情,更何况她和自己现在的距离太近了,近到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的馨香——那还是他挑选的沐浴露。

这样一来,就给人一种微妙而暧昧的错觉:她是自己的所有物。

他扪心自问自己为什么总是纵容她的靠近,最后得出的答案不是他纵容她,而是他在纵容自己。

在该拒之千里的时候纵容了自己的私欲,直到自己也沉溺在那份馨香之后,又以一副受其强迫无可奈何的被害者姿态换取道德和良知上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