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6页)

杨真这些年读了一些书,又见了一些世面,年轻时的书呆子脾气又重新发作起来:“马克思主义者是历史唯物主义者,相信历史是渐进式前进的。但历史真的可以通过革命而飞跃吗?比如我们真的可以从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直接进人社会主义,也就是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吗?我到苏联当了几年外交官,才明白为什么列宁会在十月革命之后提出新经济政策。你不知道,苏联这个国家,别看有飞机有原子弹,可他们的农业生产,还不如沙皇时期呢。”

寄草噗地吐出一片瓜子壳,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苏联人吃得还不如沙皇时候好。”

杨真愣了一下,说;“你这话听起来就像批判我的人说的。”

寄草哑哑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这些年来在底层不停的叫喊声中,已经如残花败柳,和她风韵犹存的面容实实在在地形成一个大反差。她说:“别当我十根手指黑乎乎脏兮兮的真的什么都不灵清,你说的我全明白。你是说我们现在还不如从前活得好,这不是污蔑社会主义制度又是什么?”

杨真一边环视周围一边捶着桌子小声说:“你怎么也这么乱弹琴?我是想从理论上搞明白,社会发展的必然阶段能不能够跳跃,这是个学术问题,可以研究嘛。”

寄草瞪着眼睛说:“你也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老百姓几年没饭吃了,你那些理论要是不能让他们吃上饭,他们要你的理论干什么!”

杨真看着寄草,觉得她真是一个奇迹,人都快饿死了还敢说这样的反动活,还竟然没有步丈夫的后尘。又想想自己,的确有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实际上这是一个不可能不涉及到实践的重大理论课题,他当然不是没有想过实践,打他右倾也没有冤枉。他干瞪着眼说不出话,倒叫寄草想起那个很久以前因伤寒打着摆子的革命书生。她重重地叹口气,才说:“我知道你在为我担心,可是你不知道我才是真正为你担心呢。你当了这些年的官,也没学会怎么当,我看你学当老百姓也难。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没个人照顾,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才真正要当心呢。”

杨真摊摊手说:“我也认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是这么过吗?”寄草说:“你看看我还像不像个人样。不瞒你说我早上出来时还想把自己弄得像样些,破镜子里照照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我说书呆子,你就快快成个新家吧,趁你现在还是个教授,还有人肯嫁你。”

杨真突然不假思索地就冒出了这么一句:“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寄草一怔,乌珠就亮了起来,脸上有了一点赧色,却笑着说:“是啊,到哪里去找那个把你的《资本论》往车下扔的同路人啊!”

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看着湖面,饥饿使他们身轻如叶,他们有一种站不住要被风刮走的感觉。桌面上剩了几粒瓜子,寄草麻利地捡了起来,抓起杨真的手,慷慨地说:“都给你,男人经不起饿!”杨真要推,寄草已经往湖边走去。奇怪,西湖也仿佛饿瘦了似的,湖面浅了许多。寄草想起了当年家族中血气方刚的年轻人。1937年秋天的湖上,他们的冲撞和呐喊,他们的牺牲和决战……如果楚卿还活着,会不会与她杭寄草继续舌剑唇枪呢?她看了看。瞧快的杨真,突然没来由地胡思乱想——如果他们还活着,会不会也和这个杨真一样倒霉呢?温情和忧伤升起来了,她对杨真说:“杨真,别跟我和罗力那样,要跟我大哥学。他总是跟我说,别说话,人多的地方,一定记住别说话,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你是要消灭嘴的一种生理功能吗?”杨真苦笑着,用玩笑的口吻说。

寄草撒了撤嘴,说:“用心说话不是一样吗?我年轻时看武打小说,知道武林高手中,有人就会说腹语。”

杨真突然问:“你知道那会儿为什么我老想和你在一起?”看寄草被问得有些茫然,便说;“我就是喜欢和你对话,或者你不停地说,我不停地听,或者我不停地说,你不停地听……哎,多好的日子啊……”

他最后的那句感慨,让寄草一下子港然泪下了。

还真让寄草说准了,杨真上了几年课,到底也没管住自己的嘴巴,又开始与人理论可不可以超越阶段的问题了。对他这种有前科的人,上头决定不再姑息,“发”到浙北乡下劳动改造了事。此刻嘉平再提起杨真的事情,寄草就回了一句:“我怎么好跟人家杨真老婆比?人家也是延安时期的老革命。我是什么,立场不分,落后分子,连护士都当不成,只好在弄堂里扎鸡毛掉帚。要不是你们替我担着,我也怕是早进了监狱了。”

叶子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杭家人也早就习惯了只要嘉平在场她就不说一句话的态度。可这会儿她伸出她那双已经干瘪的手,轻轻地按在了寄草的嘴上,发出了一声:“嘘——”寄草这才住了嘴。

另一个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女子杭盼,刚才一直陪着小姑走过羊坝头,路过青年路口的那座钟楼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高高在上的那口大钟。寄草很想就那么站下去,一直站回到从前,她强打起着精神做人那么多年,现在有一种要垮的感觉。她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像盼儿那样呢?你看她独身一人,在龙井山中教书,倒过得安静,连肺病也好了。那就是因为她有她的上帝啊。她羡慕她,也为自己奇怪。她既不能像杨真那样相信共产主义,也不能像盼儿那样相信上帝。她觉得自己还是更像她的大哥嘉和,他们是相信生活的人,是在生活中讨信心讨希望的人。可是生活却不买她的账,她越想生活,生活就越难为她,越势利。她看看杭盼,长叹了一口气,说:“真是有点熬不下去了。”

盼儿没有回答她,只是习惯地哺哺地祈祷了一声:“主啊……”

天空倏然暗淡下来,暮钟,就在这一声叹息中敲响了……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对小布朗说破这件事情很难。杭嘉和用他一贯举重若轻的作风处理此事。他不让寄草对儿子说什么,他只让任孙女迎霜来通知布朗。他也不说过几天相亲,他说过几天踏青。

迎霜十二岁,和妈妈一起住在大爷爷嘉和家,哥哥得放则住在爷爷嘉平处。父亲杭汉援非好几年了,母亲黄蕉风常常下乡,这杭家最小的女孩子,和嘉和的关系倒比自己的亲爷爷嘉平还要亲。她的性格也有些像她的母亲的憨。平时她就爱上寄草姑婆家去,他们两家住得近,布朗叔叔和她特别好。此刻她鬼头鬼脑地探身人院,见了叔叔就忍不住抿嘴笑,边笑边说:“大爷爷说……嘻嘻……过两天,哈哈哈……我们一起去踏、踏、踏青,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