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6页)

他们在台灯下突然沉默了下来,一只飞蛾停在灯罩上。好一会儿,得茶才问:“你是说他死了?”

“他不存在了,纵身一跃,就那么简单。其实并不那么简单,他以另一种方式与我们较量。他在那个世界勾引她,诱惑她,她是无罪的。他诱惑她跟他一起下地狱。她服毒自尽,但我救了她。毕业后她不可能再分往外交部了,她将永远与那些辉煌的挂着国徽的大门无缘。她的继父一家虽然没有与她断绝关系,但她显然已经成为不受欢迎的人。好吧,也算是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吧,她才被千里迢迢地发配到江南的这个小镇上来。直到这时候,簇拥在她周围的我的其他几个对手才死了心。”

“可是据我所知,她和她的生父并无来往。”

“这并不影响她真正地爱他。她跟我不止一次地用赞许的口吻评价她父亲的右倾。她身上有着一些相互矛盾的激烈感情,它们常常处在尖锐的火并状态。我应该找一个怎么样的说法来形容呢?我可以说那是一个旋涡,或者一个陷饼,一碗迷魂汤,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你被这些东西吸引了。”

“你用了一个好词儿。不过如果用诱惑,或者蛊惑,也许更准确吧。”

“那么她现在开始忘却从前了吗?”

吴坤摇摇头:“这是一场长期的较量,她要求在那个名叫南行的小镇中学里当一名图书管理员。你看,她就以这样一种方式,与那个已经自寻灭亡的家伙同在。”

“你是说,她还没有同意和你结婚?”

“不,不,她同意和我结婚,她非常乐意和我结婚,但她不爱我。”

杭得茶吃惊地盯着已经进人醉意的吴坤,他现在开始明白什么叫相互矛盾的激烈感情了。他一时无话,眼睁睁地看着坐在他面前的朋友长吁短叹,痛哭流涕,他无能为力。关于爱情,他可真是没有什么忠告可以说。但他结结巴巴起来,反倒说了很多,全是大路货,书上看来的。吴坤终于停止了眼泪,暧昧地笑了起来,说:“杭得茶,你应该去恋爱,品尝书本以外的爱情。”他向他挤了挤眼睛,他的眼睛是混浊的,而这个动作在杭得茶看来,也是非常低级趣味的,他立刻就明白书本以外的爱情指的是什么。尽管吴坤很痛苦,并且已经喝醉,但得条依旧本能地拒绝接受他下意识流露出来的品位。他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正看着白夜的相片,用手摸着相片上她的脸,甚至把他酒气冲天的嘴印到了相片中她的脖子上。正是在这一刹那,他产生了厌恶感,他想推开他,结果他站起来推开了窗,然后对他说:“你醉了,睡觉吧。”

那一夜他和往常一样,就着台灯看书,他听到了吴坤的鼾声,酒气混浊,使得茶感到窒息。他梦里不设防的睡相有些丑陋,和他白天的样子看上去大相径庭。得茶已经不习惯与人同室相处了,他睡不着,便看到了桌上相片夹里的姑娘。台灯的余光下,她有着腰股陇脑的面容,脖子长仰着,如受难后垂死的天鹅。他就这样凝视了很久,突然发现自己也是非常低级趣味的,一种不可告人的心清陌生地向他袭来,他就背过脸去,不敢再看。

那对新人准备进人围城的当夜,助教杭得茶在系资料室里度过。从前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彻夜翻查资料,资料员就给他开了绿灯。今夜,他带足了浓茶,准备通宵读书,但心不在焉,只好把新到的《文物》杂志放到一边,顺手乱翻白天放到包里的杂志和报纸。其中有一篇是吴坤的署名文章:《鼓吹历史主义的真相是什么)。文章主要批判六十年代以来史学界有人对1958年史学革命的批评。这是一篇反对历史主义、主张阶级观点的讨伐檄文,有许多问号和感叹号。文章认为,历史主义是反历史上的农民战争的,而我们新中国的天下难道不就是靠农民战争打下的吗?吴坤甚至说,谁否定历史上的农民和农民战争,谁就是反动派。得茶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决不能同意吴坤这种虚张声势、乱扣帽子、乱打棍子的做法,他认为他过线了,他怎么可以用政治批判来代替学术争论呢?

他们相处刚刚一年有余,但彼此的史学观点,已经从一开始的完全契合到现在的越来越大相径庭了。吴坤一方面认为算伯赞的历史学观没有问题;一方面又对强势方面采取不加分析的认可,仿佛谁声音大口气横谁就占了真理,对此得茶绝不能够苟同。照此推理,真理就不是什么客观规律,戈培尔谎言千遍,也就真的成为真理了?没想到吴坤对此也没有否认,他眯起眼睛说:这正是我多日来思考的一个问题。抗得茶你和我不一样,你是烈士子弟,特权阶层,你有许多真实的东西都没有看到,而我,我是从什么地方奋斗上来的?告诉你一个秘密,真实和真理是两回事,而我们应该服从的是真理,哪怕它只不过是重复了千遍的谎言。

这是一个根本问题上的重大分歧,它大得甚至使得茶不得不怀疑他们当初曾经推心置腹的真实性月p些在灯下大醉后的独白,是真实的吗?符合真理吗?爱情应该属于真理的范畴吧,那么他的爱情是不是也属于重复了千遍的谎言呢?

尽管如此,在得茶看来,吴坤还是他的好朋友,是他少有几个可以对话的年轻助教之一。没有他的激发,他的许多思想火花也不能迸发。所以他准备立刻赶回宿舍,与他辩论一场。走到门口时,正要熄灯,突然心生一惊,想起今夜吴坤要做的事情。他的眼前白光一闪,一段优美的脖子和敞开的胸襟瞬息即逝。他回到桌边,掩了书卷,闭上眼睛。

多日晴晦到今夜,狂风暴雨作了最后的冲刺,雨注如筷,调调晰晰,砸在地上,响如雷鼓。得茶躺在资料室凳子拼成的临时床板上,难以人眠,便想起明人罗摩所言:梅雨如膏,万物赖以滋养,其味独甘。但那应是杜甫的春雨啊——随风潜人夜,润物细无声才是,如此狂轰滥炸,何以如膏?况且罗摩究竟是不是那样说的呢?应该查一查……烦躁的年轻人起身开灯,冲向书架,翻开胡山源的《古今茶事》。没错,罗凛的《茶解》就是这样说的:烹茶须甘泉。次梅水。梅雨如膏……梅后不堪饮……现在是凌晨二时,窗外大雨滂沦,得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体里面也在下着大雨,他听到了雨在身体里敲击的声音。他关上了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他不明白,这个天人合一的夜晚,季节和他都在疯长着什么?

次日清晨,大雨惬旗息鼓,晨光明亮,万物清新,像广播体操一样朝气蓬勃。得茶晨练跑出校门外,回来时到开水房提水。他看到了吴坤。他看到他满足的神情,如愿以偿,胜券在握。他不知道,这些算不算一个男人的幸福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