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7页)

这正是杭家后人杭得放和他的祖父杭嘉平看似相像实质大不一样的原因。一句话,如果嘉平是希腊,那么得放就是罗马。

如果他们看上去都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那么,青年杭嘉平的所有努力,在于从那个整体秩序中厮杀出去,以个体的形象冲击社会,以对旧有制度的拒不认可为最高原则,以盗火者为最高使命,以叛逆者为最高荣誉。少年杭得放的所有努力却恰恰相反。他渴望参与集体并打人集体的核心,他是以顺从为手段,以认可为目标的。在他的少年血液里流淌着两种成分:一是热爱,热爱党,热爱人民,热爱祖国,热爱一切教我们去热爱的事物;二是斗争,斗争帝修反,斗争地富反坏右,斗争封资修,斗争一切教我们去斗争的。热爱加斗争,等于革命。而革命是不用论证的。最远大的终极的东西,是人家早已为我们考虑好的,就像我们一生出来就有父母一样,我们抓呗落地,扑通一声,顺理成章地就掉在那只金光灿灿的思想的托盘上了。

所以少年杭得放的真正痛苦,不是叛逆的痛苦,而是认同的痛苦。没有人知道,他的少年早熟的心灵总是绷着一根弦,他担心,恐惧,搅得内心世界惶恐不安。从上中学开始,他就迅速地发现了什么叫阵营,什么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在任何地方都存在着左、中、右,在少男少女组成的班级中也分成干部子弟、一般人子弟和出身不好者子弟。他怀着一种近乎地下工作者的警觉,每一次都成功地打人左派,但每一次他都疑惑着,都以为别人暗暗地把他划在中间。他恐惧着那种中间的感觉,就像他以为小业主比资本家还差劲,中农比地主还可疑一样,他觉得中间比两边都平庸,而且更危险,甚至更不安全。他形容不出来落在中间的那种上不上下不下的悬置感有多么可怕。那时他已经知道希腊寓言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了,他觉得,“中间”就是一把随时会落到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为了避免落人“中间”这个深不可测的陷讲,他自己努力地在任何地方都出类拔革。考上高一的那一年,他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写了人党申请书。这份申请书他只给几乎混饨未开的妹妹迎霜看过。妹妹是他的崇拜者,她也非常努力,可惜能力有限,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是个中间人物。她无限敬仰地看着哥哥,向他取经说:“有什么办法才能做到像你那样的进步呢?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已经进人前十名,但他们还是不给我评优秀少先队员。”

得放一边仔细地叠着申请书,放到贴胸的口袋,一边语重心长地教导妹妹:“这就说明你做得还不够。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够争第一,第二就不行,一定要第——-除了加加林,谁能记住那第二个登上了月球的人。”

迎霜吃惊地看着哥哥,然后把这段话记在她的小本本上。她是个十分认真的糊涂姑娘,严肃而又轻信,每天晚上都用铅笔记录各种各样的人生格言。在有一段人人都吃不饱饭的日子里的一个晚上,她坐在床头,突然哭了起来。奶奶黄娜走到她身边,问她是不是饿了。她泪眼汪汪地看着奶奶,说她害怕美帝国主义。原来学校白天刚刚宣传了国际形势,说美蒋特务可能要反攻大陆,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常常飞到中国来。迎霜越想越害怕,万一美帝国主义的飞机仍原子弹的时候,她却偏偏睡着了、被炸死了怎么办?

黄娜听了哭笑不得,就把她抱到自己的被窝里来,搂着她睡。就在她快要睡着的一刹那,突然又惊慌失措地醒了过来,疑惑地盯着奶奶,问:“奶奶,如果你是美蒋特务,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带你上公安局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黄娜很吃惊,她不明白为什么七八岁的孩子会生出这样奇怪的念头。迎霜却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要到帝国主义那里去吗?”

那是指黄娜出国探亲的事情。说这话不久,奶奶黄娜就真的去英国。大人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她懂得什么是探亲,什么是到帝国主义那里去。在哥哥得放眼里,她是一个因为缺乏洞察力而犹犹豫豫的头脑一般的姑娘,于是他开导妹妹:“像我们这样的人,如果不能做到第一,那么就有可能做最后一个了,明白吗?”

迎霜不明白,她继承了母亲性格单纯的那一面,生来不要强,也没有危机感。因此得放便叹了一口气,并想到了他们的父亲。他知道,父亲很好,但父亲的面目总是不清,你不知道他到底是站在左边的还是站在中间的。有的时候,你甚至以为他已经跌入了右边。父亲出国援非之前有过一次惊天动地的政审,那一次,刚刚上初中的得放,甚至以为父亲要像那个小叔方越一样,成为右派呢。

杭得放来自心灵深处的恐惧,可以用一句话作出结论:因为家庭出身的暧昧,他认为他自己的革命思想也是生来暧昧的。在现有的社会秩序里,他实在是拿他的这个“家庭出身”没办法。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砸烂旧世界,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给了他个人一个重生的机会。在这个机会中,他有望成为一个彻底的革命者,一个革命的第一号种子选手!

但他依旧担忧,唯恐自己落后于革命了,因此这个对政治实际一窍不通的大孩子,成为一个有高度政治敏感性的人物。否则他不会为了一篇社论花几小时等着他的堂哥。6月1日运动正式开始的那天夜里,他是在得茶的宿舍度过的,可说彻夜不眠。当时还与得茶同室的吴坤对形势也有着巨大的关注,这种热情甚至已经超过了他多年来对爱情的穷追猛打的热情。他把他的新娘子扔在一边,自己则一口气拿出一叠报纸:《资产阶级立场必须彻底批判》、《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是修正主义的反党口号》、《揭穿用学术讨论掩盖政治斗争的大阴谋》、《揭露吴晗的反革命真面目——吴晗家乡义乌县吴店公社调查材料)},等等。实际上杭得放没有一篇是读懂的,但又可以说是已经领会了深意。他问大哥哥们,中学生有可能介人这场运动吗?从那时候他就看出得茶和吴坤的区别了。但他把这种区别理解成得茶的斗争性不强。他是烈士子弟,他斗争性不强是觉悟问题,没关系,但有的人斗争性不强就是立场问题了啊。杭得放也不清楚自己若出了这样的问题,是划在觉悟上,还是划在立场上。他想关键的关键是不能出现这样的问题。第二天一早他从江南大学出来时,一路上眼前晃来晃去的仿佛尽是那些暗藏的阶级敌人的。撞憧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