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5页)

迎霜看看头发乱如女国的妈妈又要哭,虽然见着出国归来的杭汉时,也曾想“脱离父女关系”,但她最终没有在哥哥那张脱离关系的声明L签字。哥哥早就不认我们杭家人了,妈妈还不知道,妈妈多么笨啊。回来的路上,她对大爷爷说:“不管人家说妈妈怎么样,我都不和妈妈断绝关系。”嘉和伸出那个断指,对迎霜说:“好孩子,我用这个手指头跟你拉钩。”大爷爷的断指在杭州城里,是革命传统教育的一个著名故事,所以迎霜知道用断指拉钩的意义。他们就那么钩着手指回到家里,却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蕉风。

黄蕉风被伯父安慰了几句,立刻就又分不出里外了。她算了算日子,到十月一日,还有半个多月,难熬啊,就拿出丈夫的字条哭。那女大学生进来了,蕉风看了她就害怕。她本来也不必失措成这样,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就把那字条塞进了嘴里。那年轻女人这时一阵尖叫:反革命,销毁罪证!立刻就冲进来几个人,掰嘴的掰嘴,掰手的掰手。一声声喊:“吐出来,吐出来!”

黄蕉风,此刻已经被肉体革命惊吓得失去思维,她本可以吐出来,结果她却咽了下去。看来这个世界上的确是有两种人的。有一种人怎么打都在皮肤上,进不了心,有的人不能挨一下,挨一下就和挨一万下挨一辈子一样了。黄蕉风躺在地上,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我……”

她为什么如此惊慌,难道不是心里有鬼?常言道无风不起浪,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扎着手绢儿养着长辫儿在社会主义的朗朗晴空下扭动你那资产阶级的腰肢,你现在怎么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为什么要吃进肚子里?女大学生真正认为黄蕉风是在破坏社会主义的茶叶事业的了。她就又大吼一声道:“老实交代,和谁搞反革命串联?”

黄蕉风只会摇头,说不出话来。女大学生很生气,又拍桌子喊:“要不要我拿出证据来?”

黄蕉风还是只会摇头。女大学生一声怒吼:“茶叶愈采愈发,是不是你说的!”

黄蕉风稍微清醒了一下,说:“不是我说的,是庄晚芳先生说的!”

“庄晚芳这个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这会儿农大正有人盯着他呢。你不要说别人,你只说你自己的。是不是你支持‘愈采愈发’?老实交代!”

黄蕉风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支持过“愈采愈发”,或者自己什么时候反对过“愈采愈发”。她倒是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过,许多年前,当庄先生的那篇文章发表之后,在茶学界立刻就形成了两大派别。她记得丈夫杭汉站在庄先生一边的,丈夫是“愈采愈发”派。既然丈夫是“愈采愈发”派,她黄蕉风就不可能不是“愈采愈发”派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那时,这个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是茶吧。黄蕉风挣扎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想解释一下了,什么是“愈采愈发”。她听丈夫说过,这是一个乍一听起来容易引起人家误会的概念,它是需要被阐明的。所以她就继续结结巴巴地说:“愈采愈发,不是庄先生提出来的,是农民提出来的这还了得!”一个学生大吼一声:“黄蕉风污蔑贫下中农罪该万死!”

另一个同学就更革命了,他飞起一脚,边飞边叫:“黄蕉风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黄蕉风这么一个胖女子,竟被那个精瘦如猴的男同学踢出老远,一下子就踢到了实验室的角落。实验室架子轰的一声就倒了下来。上面的瓶瓶罐罐哗啦啦地往下掉,砸在了黄蕉风的脸上头上,血淋淋的一片。什么叫黄蕉风不投降就叫她灭亡,这才真正是应了这句口号了。黄蕉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脸的玻璃碴子,她艰难地说:“愈采愈发,是农民先提出来的。”

然后她就再一次轰然而倒,再不能够交代什么了。

此时的庄晚芳先生,正在杭州华家池浙江农业大学接受革命小将们的批判。他的家已经被抄,他本人已经被当作日本特务、反动权威,乱七八糟好几顶帽子,日斗夜斗斗得昏昏沉沉。他可万万不能够想到,还有别人,在为那个愈采愈发送命呢。

正如黄蕉风在半昏迷状态时所言的那样,愈采愈发,这的确是一条茶农的茶谚。

茶谚有许许多多,其中有关采摘的茶谚,比如“头采三天是个宝,晚采三天是棵草”;比如“割不尽的麻,采不完的茶”;比如“头茶不采,二茶不发”;比如“茶树不怕采,只要肥料足”等等。茶学教育家、茶学栽培学科的奠基人之一庄晚芳先生,就此发表《论“愈采愈发”)一文,刊登在1959年第一期的《茶叶》杂志上。此文在茶学界引起强烈反响。1962年,庄晚芳先生又在《中国农业科学》第二期上发表了《关于茶叶“愈采愈发”的问题》,再一次对他的论点作了补充和论证。

文章的开头就开门见山地说:“自从茶叶‘愈采愈发’的论点提出后,引起了茶叶界的不少争论。有的认为农民愈采愈发的经验是片面的,没有理论根据,甚至把‘愈采愈发’与‘持采’或‘一把抓’混为一谈。有的认为茶树没有愈采愈发的特性。如果依据愈采愈发的理论,只会把茶树采坏采死,没有指导生产实践的意义。概括起来,争论一方的论点是茶树没有愈采愈发的特性,另一方是茶树有愈采愈发的特性,问题是在于如何正确地掌握它,以便更好地指导生产,制定合理的采摘技术。”

文章接下去层层递进,从茶树愈采愈发的概念问题到理论依据,最后当然是讲在实践中发挥指导作用了。杭汉作为先生的弟子,也作为主攻茶学栽培学的农学专家,是茶叶愈采愈发的坚定不移的支持者。他一边读着文章.一边击节而赞:“透彻!透彻!”

黄蕉风已经记不起丈夫出国前在灯下读这篇文章时的一番具体的言说I,但她还能记得,那天正巧父亲嘉平来看伯父嘉和。两人坐在客堂间里谈天,见杭汉正在看文章,嘉和便拿过来看。细细读过,沉吟半晌,也没说话,便把杂志又递给了嘉平。嘉平看了一个标题就不看了,口中终究是没有遮拦的,张口就道:“什么愈采愈发,又要我们给茶树脱裤子啊。”

这一说别人倒没怎么样,一旁的黄蕉风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我想起那时候半夜里两点钟就上山,工农兵学商,一起去采茶,片叶下山,四季采摘,弄得我走路爬山都打瞌睡。有一回瘫在茶蓬里,叫你们大伙儿满山遍野好找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