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4/4页)

得放看出董渡江的神情了,他也勉强地回答:“谢爱光不像是一个坏脾气的人啊。”

董渡江沉默了一下,突然心烦地说:“都是大人闹的,其实我小时候和她挺好。后来她爸爸出了问题从机关调走,她妈妈又和她爸爸离了婚,他们家就从原来住的小楼搬了出去,到后面放杂物的小平房过渡去了。没过多久,我们家又搬到他们家住的小楼。再后来,她妈妈结婚嫁到外地去了,谢爱光不愿意走,就留了下来。唉,这么搬来搬去折腾,也不知怎么搞的,就不说话了。”

得放突然说:“谢爱光的妈妈做过你爸爸的秘书吧?”

董渡江一下子就愣住了,问:“你怎么知道?”

“大字报不是都写着了吗?”得放这么说着就朝后面走去。

谢爱光家的小平房在机关宿舍院子的最后一排,靠墙一长溜。看得出来,在旧社会里,这就是下人居处,或者大户人家用来放花锄当仓库的地方。如今被机关干部当作厨房和停自行车处。靠头的那一间,却被谢爱光家做了正房。

得放没有能够进房间,布朗表叔正在谢爱光家门口的那一小块水门汀上给煤灰和水,做煤球。水门汀左侧靠墙一边还有一个小水龙头,谢爱光就在这里洗脸。看见得放来,她抹了一把脸,露出半张干净的面孔,她套着的那件男式的中山装显然不是她的,因为领口太大,脖子在里面晃荡,显得更加黑细,像电影里的小萝卜头。

他这么看着她的时候,心跳了起来,他说不出话。

她绞了一把毛巾就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进了屋找东西,得放无事,只好走到布朗身边。他已经意识到表叔不再理睬他了,有些尴尬,说:“表叔,你也在这里啊。”

布朗正蹲在地上,一个一个地搓煤球,听了这话,抬起头,伸出那只沾满了煤球泥的大手,朝得放脸上就是那么一橹,笑着说:“我就等着你叫我表叔呢,我和爱光打了赌。”

得放想,什么意思?谢爱光就谢爱光好了,什么爱光啊,嘴上却不得不笑笑说:“打什么赌?”

布朗却不理他,朝屋里叫:“爱光,我要喝茶。”

爱光笑着答道:“我输了,你等着。”转眼就见她拎着一只茶壶出来,把壶嘴就对着布朗,说:“喝吧,热着呢。”

得放又想:什么作风,还没毕业,就来社会上那一套了。脸上就有些不好看,问:“你到底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啊,我还有大事要去做呢。”

谢爱光顺手就把自己头上戴着的那顶军帽拿下来,说:“还你。”

原来是那顶军帽。得放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莫名其妙剪谢爱光辫子的事情,脸就“腾”地红了起来,头别到一边,说:“我还有,你留着吧。”

他听到她冷冷的声音:“我用不着了。”

得放吃了一惊,这声音是那样的拒人千里,那么冷漠,那么生硬,他心里咯旺一下,忍不住抬起头来,就看到她的好看的面容和生气的面孔,看到她继续用那样一种表情说:“你快拿去,布朗哥哥帮我把头发修好了。”

得放这才发现为什么一段时间没见到谢爱光,谢爱光突然漂亮起来了的原因。她的短短的头发,毛茸茸的,趴在她的青春的额头上,使她那种大众化的女孩子形象突然改变了。在她身上,出现了另一种别致的美丽,她是纤弱的,但又像是一个小男孩子了。得放甚至注意到她脸上和眼神中的新出现的一种光芒,那也是他从前没有注意到过的。如今再黑的煤灰,也遮不住她脸上的光彩了,这光彩不是他给她的。在这一刻,得放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心酸,他低下头,拿过了帽子走了,他想起了母亲,甚至没有心情再和表叔布朗道一声别。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后面有人喊他,是谢爱光的声音。她跑了出来,手里拿了一块毛巾,冲到他面前,说:“你脸上有灰。”得放接了过来,擦了擦,又还给了她。她还是不走,低着头说,“你戴戴看这顶帽子,不知道我有没有把它撑大。”得放戴上了,不大不小,刚刚好。他们再也找不到话题,只好那么僵着。看看实在不能再僵下去了,谢爱光才说:“你们家里的事情,我听布朗说了。”得放听了,还是不说话,这下谢爱光真是没有话了,说了一声“再见”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却听见得放叫她“谢爱光”,她连忙停住了,又听到他叫了一声“爱光”,谢爱光回过头来了,他看见她眼睛里的光,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是为他流露的光。

杭得放走了上去,心要跳到脑袋里去了,但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的辫子在我那里,你还要不要?”

爱光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里立刻就涌出了泪水,嘴唇哆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杭得放一看她要哭,立刻就慌了神,连忙说:“你别哭,我本来今天是要给你送回来的,怕你不在,先跟你来打个招呼。别哭,我马上就取回来还你。”爱光却一个劲地摇头,摇头。得放又说:“你不要了?”爱光却又点头。“那是要了?”谢爱光这才收回去眼泪,说:“谁剪走的,谁负责。”说完就跑回去了。

杭得放这就怔住了,让我负责,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董渡江赶了出来,拽住他着急地问:“你到底决定去不去啊?”

杭得放这才想起来刚才的事情。他仰头看天发愣,呆呆地想,到哪里去不是一个样?不就是坐一趟飞机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