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6页)

迎霜却因执地抽出一本书,仿佛为了证实她在这方面也是专家似的,很快就翻到那一页,那上面有着几种型号紧压茶的图片,下面还配有图片说明。

现在,这些女人仿佛都突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仿佛她们现在正置身于学院的图书馆内,仿佛她们又回到了汲汲求学的年代。这年代其实离白夜并不遥远,但回想起来,竟然已经有了一种恍然隔世之感。图片上标有米砖的那一幅,果然与她们手里捧的那一块具有一样的图形,下面的一段文字上说:米砖是以红茶的片末茶为原料蒸压而成的一种红砖茶,其撒面及里茶均用茶末,故称米砖,有牌楼牌、凤凰牌和火车头牌等牌号,主销新疆及华北,部分出口苏联和蒙古。

迎霜好奇地抬头看着白夜,问道:“白姐姐,你是去过新疆了?还是内蒙、苏联了?苏联现在已经是苏修了,人家说从前是苏联的时候你在那里住过。你在那里吃过它吗?”

白夜的心紧了起来,她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但她离开了台灯光,女人们没有发现她的变化。她坐回到炉前,定了定神才说:“是的,我在苏联时常喝这种茶,不过那时候我还小。你们不知道苏联人喝茶有多凶。我们一开始也是人乡随俗,后来就和他们一样离不开茶了。不过我们和你们江南人不一样,我们熟悉各种各样的红茶。真不好意思,我得告诉你,我早就知道这是米砖茶了。我低估了你们,怕你们不了解这个,还特意抄了一份详细的解说,陪,就是这个。要是我碰不到得茶,请你们转交给他。也许没什么用了,但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一边说一边就往外拿她抄的那份纸,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渴求,仿佛如果她们不看,什么重大的事件就变得毫无意义一样。寄草接着,一边说:“看你说的,这是你的心意啊。”就接过了那张纸片。

纸片上抄着那么一段话:

米砖产于湖北省赵李桥茶厂,生产历史较长,原为山西帮经营。十七世纪中叶,咸宁县羊楼洞产八十余万斤。十七世纪中国茶叶对外贸易发展,俄商开始收买砖茶。1863年前后俄商去羊楼洞一带出资招人代办监制砖茶。1873年在汉D建立顺丰、新泰、阜昌三个新厂,采用机械压制米砖,转运俄国转手出口。俄商的出口程序,一般是从汉口经上海海运至天津,再船运至通州,再用骆驼队经张家口越过沙漠古道,运往恰克图,最后由恰克图运至西伯利亚和俄国其他市场,后来还动用舰队参加运输,经海参成转运欧洲。由于米砖外形美观,有些西方家庭给米砖配以精制框架放入客厅,作为陈列的艺术品欣赏。

杭盼默默地读完了这段文字,把它折叠好,放到书架上。然后对她说:“等得茶回来,我们让他把这块茶砖也放到镜框里去。”

米砖靠在书架上,发出了它特有的乌泽。画儿挂在墙上,散发出了腰陇悠远的微光。墙角的梅花也在散发着微香,而坐在炉上的水壶又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欢唱,台灯给这间不大的屋子罩上了一层非现实的微妙的幻觉,女人们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微微地摇曳着,白夜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在开始微微发光,她是在做梦吗?她怎么能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找到这样一个圣洁的地方?

沸腾的雪水突然在这时候溢出来了,她们手忙脚乱地忙着冲水。她听到迎霜问:“奶奶水开了,可以冲龙井茶了吗?”

不等叶子开口,白夜就回答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爷爷回来,爷爷应该是快回来了吧。”

当她这么说着的时候,那些微光突然停顿了一下,台灯暗了暗,仿佛电压不稳,刚才那些微乎其微的感觉消失了,花木深房的女人们,开始把心转到了等待男人的暗暗的焦虑之中。

多么大的风雪夜啊,杭嘉和能够感觉得到风雪的无比坚硬的力量。他老了,这样的对峙已经力不从心了。如果没有忘忧,他会走到目的地吗?他看了看眼前那个浑身上下一片雪白的大外甥,他紧紧地跟着大舅一起走,已经走过了从前的二寺山门,走过了灵隐。他们又热又冷,汗流使背,头发梢上却挂着冰凌。杭嘉和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仿佛掉人了万丈深渊,一下子往上伸出手去,想要抓到什么,但他马上站住了,向上伸的手落下来,遮住了脸。他那突然的动作让忘忧担心,他说:“大舅我自己去吧,我先把你送到灵隐寺,我那里有熟人的。”

杭嘉和站着不动,他清楚地知道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同时又看到了无数石像,披着雪花朝他飞驰而来。耳边杀声震天,哭声震天,火光映红了整个天空。这是他的心眼打开了吧,他惶恐地想,他多么不愿意重历数十年前的灭顶之灾啊。

就那么站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雪花贴在了他的眼睛上,他感觉好一些了,模模糊糊的白色的世界重新开始显露出来。他对自己说,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是累的。他问忘忧他们已经走到哪里了,忘忧回答说,已经过了三生石了。他又问忘忧现在几点,忘忧说他是从来不戴表的,不过照他看来,现在应该是夜里八九点钟吧。嘉和握着忘忧的手,说:“你看这个年三十让你过的,明天我们好好休息。”

忘忧不想告诉他明天一早他就得往回赶,他只是淡淡地说:“这点山路算什么,我每天要跑多少山路啊。”

他们继续往山L赶路。雪把天光放射出来了,现在,杭嘉和已经能够看得到路旁茶园边的那些寺庙的飞檐翘角,它们压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看上去一下子都大出了很多。还有那些茶蓬,它们一球一球的。雪白滚圆,根本看不到绿色。两个寡言的男人结伴夜行,虽一路无言,但心里都觉得默契。幽明中他们时而听到山间的雪塌之声,有时候伴随着压垮的山竹那吱吱咯咯的声音,像山中的怪鸟突然鸣叫。有时候,只是轰轰的一声,立刻又归于万籁俱寂。仿佛那苍凉寂寥之感,也随雪声而去。忘忧无声地笑了笑,说:“大勇,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林冲夜奔,风雪山神庙。”

嘉和一边努力往上走着,一边说:“这个想法好,一会儿看到杨真先生,可以跟他说的。”

“只恐那管门的不让见。”

“走到这一步了,还能无功而返?”嘉和突然站住了,拍拍忘忧的肩膀,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抗家,亏了你留在山中。”

“我喜欢山林。”忘忧话少,却言简意赅,正是嘉和喜欢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