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4/5页)

春天来得早,西湖郊区群山间的明前茶绽出了嫩芽,采茶姑娘们上了山。

杭迎霜因为突然下来的任务而很侥幸地躲过了对她的责难,他们这支文宣队跟着全校初中生,一起来到了翁家山烟霞洞旁。

采茶是个看上去快乐实际上非常累人的活儿。往年采明前茶是断断不会要这些学校的女学生的,为只为今年九大召开,要从月初开到月底,而龙井茶历史上就是贡茶,四九年以后不叫贡茶了,叫人民大会堂需要的茶。这次九大在人民大会堂开会,头一个点了名的,就是这龙井。大批量的采摘,人手就一时不够,这事情恰好让翁采茶负责,还是吴坤给她出的主意,找一些中学女生到龙井茶乡学农劳动,光荣的任务就是替九大采茶。迎霜她们这些女孩子,这才来到了茶区。

来虽来了,还不是一上手就行的,学校方面特意安排了两堂课,一堂是老贫农的忆苦思甜,一堂是茶叶工作者讲解有关采茶方面的知识,迎霜一见那老头儿眼睛就直了,那不是龙井村的九溪爷爷吗?大爷爷和九溪爷爷有些交往,迎霜一看到就认出来了。

但九溪爷爷会干活不会说话,一说话就要豁边,讲到不该讲的范围之外去。比如忆苦思甜,他一亿两忆,就从旧社会一直忆到六①年:六0年的那个苦啊,没饭吃啊,那也是真叫苦啊!听得老师们直跺脚,坐在台下的同学们哄堂大笑。六0年没饭吃的苦,其实在座的同学们那时五六岁了,都是吃到过的,虽然小,也已经有了记忆,但后来饭吃饱了,也就不提这段家丑了。现在让这苦大仇深的老贫农一说,不但不觉得同情,反而好笑——好笑这贫下中农老头儿真没觉悟,反动话都那么一本正经说到大会上来了;又好笑他虽那么说,却也是真话,虽然反动,但谁也不会去告发他。九溪爷爷一边被人家客气地往下架,一边还扭着脑袋想跟人评理:六0年没饭吃是真的苦啊,我也没有说假话,六二年就开始好起来了,六五年饭让你吃饱,好茶也吃得到了,前些年哪里吃得到……一直架到外面茶蓬里,还能听到他奋力辩解的声音。

因为有了九溪爷爷的教训,再讲采茶知识,学校专门到茶科所去请专家,挑来挑去,竟然挑到了杭汉。他是一块臭豆腐,闻起来虽臭,大家却抢着要吃。看来学校方面也不一定知道杭汉就是杭迎霜的父亲,总之父亲走上那临时的讲台后也没有对迎霜流露出特殊的感情,他的目光漫射了一下台下,在女儿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露出了只有迎霜才能感觉到的笑容。迎霜的脊梁骨一下子挺了起来,一阵深刻的自豪感升起在她的心间——那是我的爸爸啊,是我的爸爸来传授知识了啊,她取出小本本,目不转睛地盯住了爸爸。

也许这就是抗汉一向的工作作风,也许这里面确实夹着父亲对女儿的特殊的感情,总之,那天杭汉的有关龙井茶的采摘课,讲得非常用心,非常仔细。

他先讲了采摘茶叶的重要意义。他说,采摘茶叶,既是茶树栽培的结果,又是茶叶加工的开端,它关系到茶叶品质和产量,也关系到茶树生长的盛衰和寿命的长短。

接着他开始说龙井茶的特点以细嫩见长,细嫩里头还要再分品级,分为莲心、雀舌和旗枪。

他又讲到了采摘的标准:若按季节,春茶是按一芽一叶的标准开采的,清明前后采的是特级茶和高级茶,到了谷雨前后至立夏,那就可以采一芽二叶了,再迟一点,也可以采一芽三叶了。

再接着,他说到国家定的标准,收购茶叶,都是有标准样品的,一至八级,再加上一个特级,那就一共有九个等级了。若要说到鲜叶的标准——杭汉说到这里,举起手里的鲜茶嫩芽,告诉大家,现在大家采的特级龙井茶,就是这样的:一芽一叶,或者一芽二叶初展,芽要长于叶子,芽叶间的夹角很小,芽叶的长度是二至三厘米。等到采一至二级的茶叶时,芽叶的长度就基本相同了,叶片也要略略大一些了。再到三至四级时,采的就是一芽二叶到三叶了,叶子也开始长于芽了,叶片也就更大了,到了五至六级,叶芽里头就可以夹着幼嫩的对夹叶了,叶子可以长到五厘米了。至于到了七至八级,叶子就已经长到极限,不再长了。

他讲课的时候,又是实物,又是图片,坐在下面的同学们纷纷站了起来伸出手去,嘴里就嚷着:给我看看,给我看看,迎霜静悄悄地坐着,她看不到父亲了,只看到一片雀跃的手。一会儿,大家都坐了下来,像击鼓传花一般地传递着那枚小小的芽大于叶的龙井鲜茶芽,一直传到了迎霜的手里,迎霜就不再往下传了,她轻轻地把这枚芽茶放在手心,她抬起头来看了看父亲,父亲的目光掠过了她,盯在窗外的茶山上,父亲开始讲采摘期了。

如果不是父亲告诉她,那么,会有谁让她杭迎霜知道,茶树刚刚吐露出春芽的时候,茶农就开始在三月的春风里开采,那是被称为“摸黑丛”的呢。而春茶为什么不宜留真叶,为什么要洗丛呢?那是因为春茶留下的真叶到夏茶时会转青,那就被茶农们称为“抱娘茶”了。这些抱娘茶半老不老的,会在采摘夏茶的时候被摘下来,影响夏茶的质量啊。

至于说到采摘方法,父亲说得多么好,“采定级,炒定分,”采摘是茶叶品质中多么重要的一环啊。这里的茶农历来用的都是提手采摘法。父亲模拟了一下这种采摘法的样子,真像采茶舞里那些姑娘的采茶动作啊:手心向下,大拇指和食指夹住鱼叶上的嫩茎,轻轻向上那么一提,看着的同学们都轻轻地会心地笑了起来。父亲的动作,还有他说话的口气,那是多么幽默啊。

突然,父亲的口气严肃起来,父亲说:采下的茶叶,一定要是芽叶成朵,大小一致,匀度好,不带老梗、老叶和夹蒂,这样,既不会伤害芽叶,又不会扭伤茎干。同时,要求茶丛采净,顺序从下采到上,从内采到外,不漏采,不养大,不采小,要全部采净。

.大个子姑娘真讨厌,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不习惯这种严肃的传授知识的课堂,还是为了出风头,一举手站了起来,然后两只手像鸡啄米一样滑稽地动了起来,又像一只下水鸭子般地叫了起来:“喂,那你说这样采茶,是台上跳跳的,还是真的那么采的?”

她的话显然冲淡了刚才大家严肃的学习气氛,大家看着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大金牙笑得嘴上一片金光。这个大金牙,一直从小学跟他们进了中学,就像甩不开的牛皮糖一样令人生厌。迎霜气愤地盯着大个子姑娘,她恨她,觉得她是一个野蛮人,一个小市民,一个从头到脚粗俗不堪的弄堂女人。她想父亲一定会很尴尬,但父亲却比她估计的要平和得多。他甚至也一起笑了,说这个同学问题提得好,双手采摘是一种新采摘法,1958年,由梅家坞大队的沈顺招和她的十姐妹从提采法发展而成的。不过这种采摘法一定要做到“一集中,三协作,五个巧”。一集中,是要思想高度集中,这样才能做到心静,手灵、眼准,脚勤。三协作,是要眼、手、脚密切配合。五个巧:突出枝条的茶芽要自下而上交替采;丛间茶芽要双手插入,用手挡开枝条采;不同高低的茶丛要蹲立交替采;雨天和露水茶芽要抓把采;晴天要随采随手放人茶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