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2/6页)

他看到大哥正在井边吊水,抬起头看到他,愣了一下,面孔就阴沉了下来,拎着一桶水,往里屋走去。

嘉乔就自己来到井边坐下。他探头看看井底,井里就映出一个骨瘦如柴的脱了形的男人。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一场家庭纠纷,他想起了父亲是怎么先劈了二哥一个巴掌,后劈了母亲一个耳光,而母亲又是怎么一把夹起了他就往井旁冲,要跳井寻死的场景。在他的整个少年时代,这些细节几乎构成了他的血海深仇。然而,与他如今亲身卷入的这一场战争比,这些回忆中的纠纷不但不再是仇恨,甚至蒙上了一层温馨。对着井底下的那个人,他想,他杭嘉乔,究竟因为什么,失去了本不应该失去的一切?他为什么要那么狭隘,为什么要那么凶狠?是什么样的命运把他一步步地推到今天这步田地,使他竟成了一个杀人犯,一个杀死自己亲人的人;井下他的头影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人头,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他打了一个寒然,猛地躲开了头。直起身来,他就看见大哥拎着水桶站在他面前。

大哥没有理睬他,只顾自己往下放绳子吊水,嘉乔便要去帮忙拉那绳子,被嘉和闪开了。

嘉乔想了想,就放开了说:“大哥,我要死了。”

嘉和的水桶在井底下半浮半沉着,嘉和也不去拉,他说:“你才想到有这一天啊。”

嘉乔若有所思地说:“我做梦梦到我入祖坟了。不是和你们在一起,是隔着一条小溪,在茶园的那一边,是我一个人的孤零零的小坟。也没有墓碑,也没有人知道。清明上坟的时候,一大堆人从我坟边热热闹闹地走过,我都看见了。不过也不是没有人看我一眼,回来的路上,总还有个人在我坟前停一下脚的。”嘉乔看着低下了头的大哥,眼泪就涌出来了,抱住了他的肩膀,说:“大哥,只有你……”他就跪了下来,“大哥,我不想死啊……”

嘉和拎着那桶水上不上下不下的,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只听井底下眼当一声,桶就掉了下去,嘉和就坐在了井沿上,大薄手掌握成了拳头,一下一下地死命敲着井台,眼睛都红了,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一句一句说清楚,妈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天夜里,嘉和忙完了一切,悄悄地来到叶子的卧室前。他是来告诉叶子,关于白天嘉乔来通知他明天上径山的事情的,却看见叶子正在灯下流泪。他踌躇了一下,想推门进去,又站住了。他知道,叶子流泪,是因为中断消息一年多的汉儿终于通过秘密渠道来信了。

嘉和也看了信。信写得很长,因为渠道可靠,也不用遮遮掩掩,在杭州的嘉和他们这才知道了外界的许多事情——去年五六月间,我们的茶叶研究所就已经全部搬迁完毕。

从格州到福建的崇安,工作环境,基本上是达到理想要求的了。据吴觉农先生说,我们所目前的人虽然不多,但比之于远东各国的印度、锡兰、日本等国,他们的改良机构,还不及我们的呢。人事方面我们也是极有优势的,研究员,副研究员,大多都是国内的茶学界权威。即便是助理研究员和助理员,也大多是大学毕业生。有的在茶业界已经呆了十多年,少的也有三四年了。所以说,在这里从事茶业工作,应该是很有前景的。

吴觉农先生还专门给我们茶人上了课,提出要求:工作的态度一是要公而忘私;二是要动静兼顾;三是要即知即行;四是要替人着想;五是我们必须时时训练自己。吴觉农先生还举了日本茶人田边贡的例子。他说他不过是一个中学毕业生,但因为自己努力,所以在日本茶学界很有地位……除了本职工作,我也随吴觉农先生做一些有益的社会活动。前不久陪着吴先生来回走了四十多里山路,从崇安到建阳徐市镇国民党的集中营,担保出了一个名叫吴大馄的青年。

据说他是CP,也就是和林生、楚卿一样的人。这是一件令人不解的国事——尽管政府口口声声说枪口对外一致抗日,他们的监狱里依旧关着许多CP。徐市的集中营就是从上饶集中营过过来的,里面关着不少皖南事变中的新四军。那个吴大银,就是在慰问新四军的途中被捕的呢。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你什1有忆儿的音讯吗?我倒是得到了他的可靠消息,他和我刚才提到的人属于一个阵营的了,上了四明山,不过还领导着他的那支游击队。你们不会想到吧,楚卿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寄养在茶区一户人家。伯父做爷爷了,我也因此做了叔叔。这场战争虽然使我们杭家人生离死别,但是依然有新的生命在诞生。就像茶叶一样年年采掉,年年照发。这么旺盛的生命力,这么倔强的精神,我庆幸自己选择了这个行业。

目前,我除了工作之外,还要承担一个名叫黄蕉风的十二岁的小姑娘的生活,她也和我在一起。她是父亲日前这个妻子带过来的女儿,是个很可爱的姑娘。说到父亲和他的妻子的车祸,也许你们已经知道了吧……自从嘉平回内地以后,嘉和就夜夜来到叶子的房中。他们一起苦度长夜,相依为命,合二为一。他们两人都觉得,天地间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他们的结合更顺理成章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个手势,还有那种妙不可言的一个暗示。他们越熟悉对方,越被对方的天长地久的美好感动。许多永远也不会对别人说的话,就这样从嘉和的口中泊旧地流淌出来了。

也许是为了弥补那些多年来的克制和空白,他们几乎天天夜里在一起。即便在他们十分疲劳的日子里,他们也不分开。他们像少男少女一样地依偎着。有时,嘉和在半夜里醒来,看见叶子翻身朝着另一边睡去,他就会感到一阵恐惧,他就会轻轻地叫道:“叶子,叶子.快把你的手给我。”而早晨醒来的时候,他又会焦虑地拥抱着叶子说:“天哪,又是一个夜里没有能够见到你。我多想你啊,昨夜我在梦中找了你整整一个晚上,我吓坏了,你不会离开我吧……”

此刻,嘉和站在窗外,又突然地被梦里的那种巨大的失落感控制。他不由得伸出手去,在虚无中抓了一下——仿佛什么失去了,永远失去,一股锥心剜肉似的剧痛杀进了他的胸口。他惊慌失措得连手脚都无处放了,头就轻轻地触在了窗报上。他不敢想,是谁?是哪一个亲人又要离他而去?是谁又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个地狱一般的没有一丝亮光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