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5页)

“这件宝贝,你若不要,我在杭州城里倒爬三圈。”

说话间,赵寄客三步两步跳入园中,把刚才习武时置放在石条凳上的一只紫砂壶拎来,掀了盖子,使劲把茶叶渣甩了出去,然后拎回屋中。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算是碰上了,看看这是什么款?”他一下子把壶身倒了过来,露出壶底。

赵先生和杭天醉一见,异口同声道:“曼生壶!宝贝宝贝,怎么让你捡着这件好东西了?”

果然,壶底有“阿曼陀室”印记。天醉一疑,说:“怕不会是赝品吧?”

赵寄客冷笑一声,说:“你再看看那壶把下的款!”

果然,有“彭年”二字扳脚印,天醉这才真正信了,却又不好意思要,转手捧给赵歧黄。他知道,杭人眼中,谁家藏了一把曼生壶,谁家的门第都会高贵起来。

曼生,实为钱塘人士陈鸿寿(1768-1822)之号,西价八家为丁敬、蒋仁、黄易、奚冈、陈豫钟、陈鸿寿、赵之深、钱松诸人,集聚杭州,共创篆刻中浙派风格,曼生占一席之地,可谓金石大家。其人,在傈阳知县任上,结识宜兴制壶名手杨彭年兄妹,造型十八种,撰拟题铭,名家设计,手书写之,匠人制之,世称“曼生十八式”。

赵寄客得的这把壶,是一把方壶,色泽梨皮,壶身上刻着:“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

天醉眼直直地馋着那壶,嘴里却谦让着:“不敢当,不敢当,这礼确实太重了。”

赵歧黄两只老手来回搓摸着壶身,说:“哪里哪里,这壶配你那只青花四方罐,倒还相值。”

看得出来,这老先生一向慷慨,此刻也不得不忍痛才能割爱。他盯着壶却问儿子:“寄客,我怎么竟不知道,你有这样的东西?”

赵寄客却不以为然地说:“我哪里有这样的宝贝。是昨日去白云庵习武,在南屏山下见一旗人,丧魂落魄,斯文扫地。见着我,偷偷拿出这把壶来,说是世传的,又不知好坏。不敢在城里卖,怕丢了颜面。他只要二十两银子。我给他三十两,唉,只怕今日他就扔到大烟上去了。当时我就想,不妨买来,送给天醉老弟,强似流落在这些败家子手里。父亲若喜欢,我下次再买一把便是。”

天醉轻呼起来:“你当这是买白菜,今天一把,明天一捆。你昨日三十两买来,明日三百两都无处去觅呢!”

赵寄客轻轻一笑:“身外之物,何足挂齿。你于这些雕虫小技太痴迷了,才把它看得重如泰山。”

赵先生却听出这几句话来,似有所指,便豁然一笑曰:“寄客所言极是。物归其主,就好比良马有伯乐,噗壁有卞和。这曼生壶,有天醉来藏,想来是最合适不过了。”

天醉听罢此言,便再也耐不住性情装君子了,双手谦和而又坚定地从赵先生手中拿过壶来,小心放到盆中,用一壶开水细细冲洗,又取出干净手绢,小心擦着,一边操作,一边还埋怨赵寄客:“寄客兄你好大的胆,竟把这等千古名壶夹枪带棒地放在习武场上,一个闪失,看你如何交代?”

赵寄客却不理他那一套,径自把壶取出来回甩了几下,放在桌上,一勺新茶下去,便道:“你不要再给我玩物丧志了。一杯茶,吃到现在,还没上口呢!”

杭天醉纵然再向往父亲杭九斋曾经引他进入的逍遥天地,他也不愿、也不可能成为杭九斋第二了。花间品茶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甲午战后,朝野震撼。维新人士以为,非变法不足以救亡图存。而救亡图存,则从教育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一时汇为学界新潮。杭天醉和赵寄客的伯乐——杭州知府林启,恰恰便是在此时,由密调杭,这个相当于杭州市长的行政长官,短短三年,开办并担任了三所学府的“校长”——它们分别是蚕学馆、养政书塾,还有,便是这求是书院了。

与杭、赵二子前后入学者,多有当世称之为经天纬地之栋梁才子:如中国共产党创始人陈独秀,1898年入学,1901年遭清廷追捕而离去;如林尹民,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如周承炎,辛亥革命时浙江光复总司令;如何类侯,北大校长;如蒋百里,保定军官学校校长、国民党陆军大学校长;如许寿裳,文学家;如邵飘萍,中国早期新闻家;林启办学,实为变法,并不想革命。在世时,曾为孤山补植梅树百株,庚子年春诗云:“为我名山留一席,看人宦海渡云帆。”卒后,果然葬于孤山。却不曾想到,他看到的,首先例不是官场中的宦海沉浮,而是他选拔的学子所掀起的改造中国的苍黄风暴了。

百日维新失败,时值八月,退学者甚众,林藕初把独生儿子关在家里,连求带哄,定要他退学。边哭边说:“小祖宗,太后是反得的吗?一天到晚就变法变法,好像皇帝头上就没人似的了。现在好了,头跌落了,你也好安耽了!回来学做生意。知府那头,我去打点回覆了事。”

一边就让撮着称了几斤上好的明前茶,叫了轿子,便要出门。

杭天醉,上世纪末中国最后一代文人,被革命的浪漫激情正搅得热血沸腾,最听不得做生意三字。见母亲真的要出门,便大声在锁着的屋子里威吓:“妈,你若去林知府那里退学,我立刻就这里一头撞死!”

气得林藕初坐在轿子里,走又走不得,下又下不来,连声骂道:“你这短命活祖宗,你要我倒拜转跪下来求你不成?平日里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前日有人不耐读,被除了名,你还说除得好,大家方便,还说了要随了他去,怎么现在个个都退学了,你却不随?”

杭天醉就在屋子里跳脚:“谁说个个都退学了?谁说个个都退学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们就是那干帆,就是那万木!中国不维新变法,就是干疮百孔之沉舟,就是半死不活之病树。我说维新变法还不够,须革命一场,驱逐动虏,恢复中华——”

吓得林藕初惨叫一声:“我的活祖宗,你是要杭家满门抄斩啊!我不去了不去了,求求你小太爷,你快点给我闭上祸嘴,免得干刀万剐,菜市口杀头,作孽啊!”

忘忧茶庄的老板娘要哭,又不敢,怕惊动更多人,生出是非。所幸庭院深深,连忙叫了摄着去关大门,撮着走了几步,又回转来,说:“铁头来了。”撮着爱叫寄客铁头,还以为他是个天生的惹是生非的坯子。林藕初心里便叫苦不迭。这个赵寄客着了魔似的,整天在天醉面前联噪不已,弄得她这个宝贝独生子,连杯热茶都不再有心思喝。碍着赵老先生面子,又不好撕破脸皮去得罪。正不知如何是好,那活冤家又在屋里头叫:“寄客兄,寄客兄,你看我妈把我家忘忧楼府弄成个牢狱之地,要把我像谭嗣同一样押到衙门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