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5页)

“那你怎么办呢?外头降价卖,里头又抽股份,这样内外夹攻,不是存心要我们死啊。”

“死不了,”茶清一笑,眼光盯住了媳妇,“绿爱,上回听你说山东、天津一带不少店家看中我家的货,只是转了几手,价格稍许贵了一些,有这样的事情吗?”

绿爱眼睛一亮,说:“正是,正是,我爹写信来告诉我的,还说要是有人直接运了过去,他会牵线。只是怎么运过去呢?天醉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说来也是巧得很,杭天醉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候,风尘仆仆地从宜兴回来了。带着那些手下人,小心翼翼地往仓库里抬那一箱箱的紫砂茶具,口里兴奋得话不成句:“这趟我是开眼界了,这趟我是开眼界了。我订到一批黄玉鲜的货,有掇球、鱼化龙、供春,还有邵友廷、陈缓落的;这趟吃力犯得着,可惜银元带少了“否则这爿店都会给你卖光了,去买你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壶呢。”林藕初生气地说。

杭天醉见了他们这副样子,说:“又有什么鬼惹着你们了?”

沈绿爱叹了口气:“我们刚才还在说北方要我家的茶,这里水客又顶着要我们压价,愁着呢。”

“还没有动啊!”杭天醉长眼睛变圆了,这才知道他和洋人那几句洋径洪,到底还是虚招,不顶用的。

“茶清伯,这可怎么办呢?”

杭天醉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发起愁来。他做老板才几个月,就碰上这么大的麻烦了,真够人受的。

“办法倒是有两条,”吴茶清不紧不慢地说,“一是跟着压价,马上就能卖出去。”

“不能压,不能压,”杭天醉坚决反对,“士可杀不可辱,哪怕倾家荡产,也不向洋人低头。”

“其实你也不必看得那么真,你既从大学堂出来,继承了祖宗的饭,你也就不是士,是商了。既是商了,进进退退,也就没有辱不辱的了。你说呢?”他媳妇故意说。

杭天醉连连摇手,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也要看对谁屈伸。对洋人,松口不得。况且我和茶清伯已经和他们过过招了,先头还胜了,正得意呢。这回又跪到他们脚跟底下,以后还要不要做生意?”

沈绿爱这才说:“刚才我们还出了个主意,自家把茶运到北边去,那里我爹有不少朋友开着茶庄,正要我家的茶呢。”

“那好哇。那就运吧!”

“可惜了没有一个押运的人。”

说完这句话,大家都盯着杭天醉看,杭天醉恍然大悟,绕了半天,是要他去干这个活啊。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行,绝对不行!接着,鱼化龙、贮泉听琴图、茶馆、虎跑泉、龙凤肝,心里哗的一亮——小茶,一大堆事情就涌上了心。他不假思索地顺口荡出一句:“费那么大劲干啥,邮包批发,寄寄过去好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响,杭天醉心里头就很惭愧,头都有点抬不起来。他想,老板真不是他做的。他想跑出去时,人家要锁他在家里;他要呆在家里了,人家又要赶他出去。

他掸掸身上的灰,装作一副滞洒相,说:“我还没洗澡呢。你们且再坐一会儿,茶清伯,你多歇歇。”

茶清伯却站了起来,说:“不了,我这就去张罗邮寄的事情。”

“真的要寄啊。”杭天醉说,“从来还没有人做过茶叶邮寄生意呢!”

“从来没人做,我们才做得成。这条路好,只是茶行里大批的茶都要转到茶庄来,天醉你担不担这个风险?”

“什么风险不风险,”杭天醉探谦洒洒下了台阶,“有茶清伯在,还有什么风险?”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就万一,我这里还有黄玉域的鱼化龙,万一没饭吃了,随便卖掉一件,就够吃一个月了。”

说着,就要直奔他那些宝贝紫砂壶而去,被茶清伯喝住了,说:“天醉,明日讲茶,就在忘忧茶楼吃了。”

“什么讲茶?”杭天醉有些莫名其妙,“明日茶楼开张,我还请了钱顺堂来说《白蛇传》呢。”

“你们跟他说清楚,明朝叫他去对付他们,读了一肚皮的书,也只好打打嘴皮官司了。”

吴茶清指着杭天醉,对两个女人说。说完,掉头就走了。

所谓吃讲茶,本是旧时汉族人解决民间纠纷的一种方式,流行在江浙一带。凡乡间或街坊中谁家发生房屋、土地、水利、山林、婚姻等民事纠纷,双方都认为不值得到衙门去打官司,便约定时间一道去茶馆评议解决,这便叫做“吃讲茶”。

吃讲茶,也是有其约定俗成的规矩的,先得按茶馆里在座人数,不论认识与否,各给冲茶一碗,并由双方分别奉茶。接着由双方分别向茶客陈述纠纷的前因后果,表明各自的态度,让茶客评议。最后,由坐马头桌(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子)的公道人——一般是由辈分较大、办事公道,向有声望的人,根据茶客评议,作出谁是谁非的判断。结论一下,大家表示赞成,就算了事。这时亏理而败诉的一方,便得负责付清在座茶客所有当场的茶资,谁也不能违反。

忘忧茶行的股东们选择吃讲茶的方式来调解商务纠纷,这倒真是破天荒之举。本来,实在要抽股份,按契约条律抽会便是,该罚该扣没得话说。然这一次事件非同小可,一是因为洋人逼着压价,二是吴茶清德高望重,三是忘忧茶行刚开张。商人也有商人的做人道理,要挣钱,又不能坏了名声,要两全其美,何其难哉!

故而那领头的竟出了个吃讲茶的主意。一来还是想据理力争说服吴茶清顺应大势,赶快抛出那库压的茶,二是说服不了再拍股份,也算是苦口婆心仁至义尽,场面上说得过去。

真正应了赵歧黄赵大夫的那句话,果然,忘忧茶楼开张的第一天,赵先生坐到了马头桌旁,要他说公道话了。

这也是破天荒的事件,杭州五百多家茶馆,从来没听说开张第一天就吃讲茶的。原来讲茶吃到后来,没有不动口动手的,吵爹骂娘之后,约请的打手就上了阵,既讲不成,掀桌踢凳,来个全武行,所以不少茶楼门口都贴着“禁止讲茶”的标语,图个清静。

杭天醉在门口张罗着挂副对联。开张志喜,本来是要放爆竹的。因为今日喝讲茶,是严峻的大事件,免了。但对联是一定要挂的,昨日挑来挑去,费了一天的心思,到晚上也没定好,挑了几副,正在琢磨。有一副叫“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且喝几杯茶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再倒一碗酒来。”俗了一点,但还实在。那另一副“诗写梅花月,茶煎谷雨春”,虽好,却是从龙井借得来的,不妥,不妥。左思右想着,沈绿爱过来了,说:“费那心思干什么,能比过《诗经》去吗?不如就用‘谁谓茶苦,甘如养’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