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5页)

可是赵寄客不让他安静。他脚上绑着绑带,手里提着马鞭,来来回回地在杭天醉面前晃着,并不停地说:“我实在是太忙了,太忙了。你晓得汤寿潜任浙江军政府都督了吧。还有,格辅成当了政事部长,陈汉弟你知道吗?让他当民政部长,他竟然不当,汪曼峰推上去了。庄粮甫也是,叫他当财政部长,他不当,便宜了高子白。你在听吗?你得知道这些。我知道你这几天办丧事太忙,山中数日,世上千年。汤尔和当了外交部长,傅修龄当了交通部长。还有,沈钧儒当了杭州知府。你怎么了,你干嘛把头低下去?你要节哀,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再奋斗下去——”

“——你别那么走来走去的好不好?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了西洋钟表,你让我头疼。………好了,你爱那么来回走就那么来回走吧,茶清怕不会烦你的,他一直心里就赏识你,不说出来罢了。我算什么,我在他眼里……真不是个什么东西。……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谁当了这个官,谁当了那个官,你怎么没有提我那位妻兄,他可是真正想当官的。”

赵寄客把手里的鞭子垂了下来,坐在杭天醉对面的茶蓬旁,说:“我晓得你不太舒服。我才不是什么东西,在你面前提那些人事。你刚才说的沈绿村吗?走了。去上海谋职了,陈其美在上海嘛。哈哈,都有靠山。只有我赵某人独行侠一个。”

杭天醉抬起头来看看老朋友,说:“你不服气?”

“不说这些,从前中山先生面前发过誓的,功成身退,只是现在功还未成罢了。我准备随朱瑞、吕公望的援宁浙军支队,攻克南京去了。”

杭天醉听了这话才明白,赵寄客急急忙忙跑来,又要告辞而去了。

“天醉,我这番走了,也不打算叫你与我同行。我们能够这样同路一场,已经大大为难与你了。再说,你们这个忘忧茶庄,从前全靠茶清伯里外撑着的,现在倒是要靠你了,你好自为之。”

杭天醉抱着膝盖,想了一想,突然问:“不和绿爱道个别?”

赵寄客黑红的额头亮了起来,摆摆手说:“走就走了,你看茶清伯,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哪里有那么些学咦事。”

风一下子紧了,惨淡了鸡笼山的枯竹败叶,白茅草一大片一大片地卧倒了,没有阳光,看上去它们便是僵白的,像披麻戴孝的颜色。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突然停到了天醉对面一蓬老茶树的根上。它一个踉跄,但没有掉下去,便心慌意乱地朝四周望望,一下子和对面那个僵硬了的人,碰了个顶头呆。各个的,四目相视,彼此大气不透。一会儿,那鸟一声尖叫,直冲竹林,撞得竹叶乱响。杭天醉一个翻身,跪在新坟旁,伸开双手,上半身就贴到了坟上,半个脸附在黄土上,紧张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寄客,你可死不得。”他说。

寄客额上的亮光逝去了,心头一紧一松,拍拍天醉的肩膀:“你这个人啊,拿得起,放不下。痴人,痴人,所累太多。我生又如何,死又如何,大丈夫生死皆不足惜,况生死之外的东西。”

杭天醉依旧伸开双手,拥抱着那堆新坟,他颤抖着,他又开始结巴了:“生、生……怎能不、不足惜?死又如何不、不、不令人惧?情谊友……爱又如何不不不足……使人魂牵梦……索?茶清怕为、为什么要死?为为为谁而死?你你你说的革、革命在哪里?这这这个人为革命死了,革、革、革命没有一个人来送葬。你来迟了。为为为什么?为、为那些人分官封爵……他、他、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想不通。人、人、人都死了,就躺在下面,你还要给我讲这些豪言壮语……混充英雄。……你去南京建、建功立业吧,……你若死、死了,我饶不了你……”

他终于嚎陶大哭起来,抓得两手都是黄泥。让赵寄客看了,又生气,又难过,又无可奈何。

杭夫人林藕初没有被这样极度隐秘的巨痛击垮。她的魂灵此刻整个儿都在发炎红肿了,但她看上去依旧心智清晰,她坐在客厅的八仙桌前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如果说吴升面对吴茶清合上的老眼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之星已经升起,那么他接着再对视林藕初那双怨毒的恨眼时,几乎便能够听到他自己血液在全身澎湃时的哗啦啦的潮声了。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挑战的激情。

他一点都不担心林藕初是怎么盘问他的。关于吴茶清认义子于城垣的传奇,早已在茶馆里添油加醋,播及全城了。所以,当林藕初一边喝着参汤一边说:“吴升,你把谎撒到忘忧茶庄来了,是不是也太狂了一些?”

吴升便说:“狂什么,忘忧茶庄莫非就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地方?”

吴升说这话时却是深思熟虑的。果然,林藕初脸变了,站起端着碗愣了好大一会儿,瓢匙指着吴升,口吃起来:“你、你、你说什么?”

“别假作正经,忘忧茶庄这点根底,杭州城里谁不知晓?”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林藕初有什么把柄,虽然他也模模糊糊听说天醉长得越来越像年轻时的茶清,但他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个。他只是想吓唬杭家一下,叫他们以后不要再把他当仆人使唤。不料那林藕初站着站着,眼睛不相信地盯着吴升,嘴唇哆咦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还不是听来的。”

“你听到什么,你说!”林藕初面孔铁青,手掌在红木桌上使劲一拍,参汤碗落地,砰然而碎。

吴升心里一惊,但他把自己的表面控制得很好。他蹲下来收拾了碎瓷碗片,又轻手轻脚地放在桌上。他的样子和店小二没两样,但口气却完全不同了。“杭夫人,你别发火,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们那点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即便听了也不会外传。我在茶行主事,是茶清伯临终交代的,你也不要横空变卦。迟早不用你赶,我也会离开忘忧茶行的,不过不是这会儿。这会儿,我用得着茶行,茶行也用得着我呢。”

说罢,他就轻手轻脚地走了。

小茶增里增懂的,一点也不明白婆婆为什么突然会气成这个样子,她把她叫来时口气都变了。

“你自己说,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吴升?”

“……七八岁吧。”小茶皱起眉头,想了想说。

“我听说你们在茶行干活当下人那会儿,他看中你了。有那么回事吧?”

“……”小茶有些惊异,抬起头,不明白婆婆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