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4/5页)

“不是说茶性易染吗?”寄客笑笑,回答说,“我们龙井茶也是有花香的,一股子豆奶花香罢了。”

绿爱也笑笑,说:“原来寄客兄也是懂得茶经的,我还以为你只会革命呢!”

“这也不是势不两立的事情啊。不要说革命成功了可以安心种茶吃茶,即便革命尚未成功,亦可一边革命一边种茶嘛。”

“他,几年不见,寄客兄文气多了嘛,从前你可是火烛郎当的。”

“是这山里的水土滋润的吧。”赵寄客长吸了一口气,“将来回去,我倒是真想做点事情了。”

绿爱看看寄客,他披着一件灰黑呢大衣,围巾是小方格子的,还松松地围在脖子上,头发长长地披在了肩上,胡子倒是剃得干干净净,他还是那么爽朗明快,到底眉宇间有了一些别样的东西了。

说话间,赵寄客指着一株高约六七尺的茶树说:“看,用这种叶子制茶,当地人说是最好的。”

他顺手摘下了一片,新叶长的莫六寸,宽约莫两寸半。

嘉和抬起头来,吐着舌头,叫道:“这么大的茶树啊,翁家山可是没有的。”

“这算什么?云南那边还有十来丈高的呢。茶和人一样,也有长子矮子和不长不矮的。这个树,也只能算是不长不矮的吧。”寄客说。

这倒是连从小在茶乡长大的绿爱都未曾看到过的事情,世上竟还有这么大的树,便说:“从前读《茶经》,开篇便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我还以为早就绝了迹,没想到真有这么大的。”

“和这里的土质也有关系吧。”赵寄客说。

绿爱蹲下来抓了一把土,黄土,还有青灰土。她想起在娘家茶山上的少女生涯了,便叹了一口气。

赵寄客-一指给他们看,什么是大叶茶,什么是竹叶茶,还有多芽茶、白芽茶和白茶。多芽茶煞是有趣,茶枝条上每个叶腋间的潜伏芽同时迸发,而且,芽梢可以同时齐发并长。茶叶圆圆的,厚实又隆起,却又嫩绿不老,实在是看看都香。

正说着笑着,嘉平一脸委屈跑来了,大叫着:“好哇,你们就这样瞒着我自己玩去了。为什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像死猪,不忍心呗。”嘉和说。

嘉平却也得意地抹着脸上水珠:“我才不在乎你们冷落我呢。你们不跟我说,我自己有好玩处,偏不告诉你们。”

赵寄客说:“看你这一头水,我就晓得你在哪里了,跟我来!”

说完,他带着他们,弯弯绕绕地便走到离寺不远处的一口泉旁,那泉倒也不大,但很是清澈甘例,掬一掌入口,甚甘。赵寄客说:“惠明茶南泉水,这一带最有名的呢。”

绿爱把头往泉上一探,倒影中就亮出一张明艳的脸。接着,缓缓地移过来另一张脸,长头发,狮子一般挂下来,头一低,那围巾一头也挂了下来,绿爱下意识用手去接,便碰到了那另一只的手,彼此有些尴尬,有些心动,目光在泉底便碰撞了一下,却又幽幽的,无声,沉浸在那里。最妙不可言之时,那两兄弟却在大呼小叫了。“快来看啊,快来看这大木桶啊!”

原来,这兄弟俩沿着架接在泉水旁的毛竹,一路寻寻觅觅,来到寺后的灶房前。见那里,一溜的大木桩子,真的要用两个人合抱还抱不过来。中间却是被挖空了,便用来盛水,经年日久的,桶壁内外,尽生满青苔。绿毛茸茸的,像个蹲着的野兽,却是十分的野趣。

赵寄客说。“我见了这个桶,便想,天醉来了,不知又有怎么样的疯魔?”

“在这里住了半年,你倒生出性情来了。”绿爱说。

赵寄客感慨起来:“从前总训斥天醉是玩物丧志的人,现在想想,倒是给他想出几分理由来了。这样的天地山水,钟灵瑞草,谁若无动于衷,谁就少了人气了。”

说话间,庙里便有和尚出来,请他们到临时搭起的棚间看茶农炒制茶叶。和尚说:“寺里知你们要收购,特意请了制茶的能手来,要制白毛尖呢。”

制茶这个活,这几个城里人都是见多了的,但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音,所以绿爱听了很上心,赶紧就凑了上去。

但见临时搭起的茶灶上,搁着一把错亮的铜锅。灶下柴火烧得均匀,一个中年和尚,正用筛子,把那一芽一叶芽头肥大且芽又长于叶的嫩茶徐徐地往锅里掀,然后,便用手翻炒起来。拌炒得均匀,茶叶热了,水气徐徐地便蒸了上来,夹着一股子的草青气。嘉平闻了那味儿,便转过脸,鼻子里发出声音:“吼……”

嘉和小心地告诉他:“记住,这叫杀青。”

这样炒了一会儿,茶叶就起锅了,重新摊在筛子上,晾一晾凉。

绿爱便问那和尚,这手艺哪里学来的。和尚倒也谦虚,说:“我们这一带,有个叫雷承女的,有最好的技术。我们都跟他学的。”

嘉平也不明白地问:“干嘛不接着炒啊,还没炒好呢。”

绿爱说:“就是你不懂又多嘴。带你们来,就是见识这个的,不凉一凉,这么炒,能不炒焦吗?”

说话间,那和尚却又把茶叶放回锅中,这一回是轻轻地搓揉,条形子,也就搓揉出来了。

炒到这个时分,却又起了锅,外面又压着炭灰的熔笼上,烘焙。“老师父,这样干什么?”

“烘烘干。”放到一个炭火已全部烧红了的嘉和觉得这样很奇怪,便问:“哎,炒干不就行了?何必再烘呢?”嘉平大大咧咧地说。

“烘干和炒干不一样的。”那炒手就解释道,“烘干是烘干,炒干是炒干呀!”

“怎么个不一样法呢?”嘉和倒是问得仔细。

师父眨了下眼睛,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告诉这城里来的男孩子,烘与炒的区别。赵寄客拍拍嘉和的头说:“大小伙子了,自己想去吧。什么时候想出来了,什么时候告诉我。”

接下去,烘干后的茶又拿到锅里来炒了一次,师父说这叫整形翻炒。这样,茶就制好了,茶毫披满了全芽,白茸茸的,真香啊,但嘉平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如果嘉和与嘉平天性一样,那么,白天便是满眼的春气、茶的香味、木桶的苦绿和泉水的清例了。嘉平甚至还抓住了一只不知名的山鸟,但黄昏时他又把它放了。小鸟飞翔,融入淡蓝的天空时,嘉和有些伤感,嘉平却丝毫没有。他就像那鸟儿一样地快乐。

晚饭时他吃了满满两大碗米饭。香菇、野鸡、金针菜、香喷喷的豆腐干,简直使他处于幸福的陶醉之中。他的筷子毫不客气地伸到这里伸到那里,边吃边叫:“好吃!好吃!”把一桌子的人,都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