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1920年,就在五四青年杭嘉和如堂吉河德一般孤军奋战在龙井乡中时,来自中国浙江上虞的另一个五四青年,此时正坐在日本静冈农业水产省茶叶试验场的办公桌旁,潜心研究着世界各国的茶业文明。

此人长身大眼,性情爽朗,原名吴荣堂,幼年时曾目睹无力缴租的农夫被囚于县衙前铁站笼里,日晒雨淋,惨绝而死,故痛下振兴农业之决心。又因“佛者名党,即自觉悟,复能觉人”,故更名吴觉农。

在农业中,吴觉农选择了茶业,以为茶与丝一样,是国人在世人面前引以自豪的两大特产,也是振兴中国农业的两大法宝。中国本来有着种茶的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所失败者,盖“在科学发展强烈的世界中不思改进,只依恃着自然的一点天惠而自命不凡”。

吴觉农东渡日本学习茶业,乃是因为那时的日本绿茶已在国际市场上头角峰峰。而1919年二十二岁的吴觉农,此时亦已在浙江省甲种农业专科学校毕业并已做了三年助教。作为一名官费留学生,振兴中华茶业的志向已在胸中酝酿良久了。

至此时,本世纪二十年代,中国的茶业似乎亦无太大规模的长进。它从发展中的高峰,继续向一落千丈的衰落时期走去。究其原因,在内,是军阀多年混战高乱之苦,政局多变,经济衰退,民难乐业,且商旅不通;在外,华茶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已经失败。当时的荷属东印度(即印度尼西亚)、印度、锡兰(即斯里兰卡)等新兴产茶国家相继崛起,科学种植,使茶的产量陡增,输出骤盛,加之机械制茶,品质优异,在国际茶叶市场上具有较强竞争力。而华茶却固步自封,不求改进,品质下降,成本增加,经营不善,致使英、俄等红茶市场渐为印、锡等国所夺,绿茶、乌龙茶市场又为日本所占,外销几濒绝境。

在东流,他看到了这样一些学术论文。

英国植物学家勃莱克在他的《茶商指南》一书中提出:“有许多学者的提议,从茶的优越和茂盛上说,就主张茶的原产地,为印度而非中国。”

在易培生所著《茶》一书中说:中国只有栽培的茶树,不能找到绝对野生的茶树。只亚萨发现野生茶树曰The Assamiea,植物学家都视为一切茶树之祖。

又,伦敦出版勃朗所著之《茶》说:在中国并没有野生茶树发现,而且古书中从来没有一种记载,主张茶树自生于中国的,这是印度说最有力的证据了。

《日本大词典》也说:茶的自生地在东印度。

可以那么说,自英国人开辟印度茶园制造印度茶叶以后,英国商人便把印度茶称之“Our tea”——“我们的茶”,议会政府对于印度茶的入口税,给予减去五分之一的特别优惠。

吴觉农著《茶树原产地考》那一年,恰好二十五岁,时为1922年。论文开宗明义说:中国有几千年茶业的历史,为全世界需茶的生产地,凡能平心地考究过中华历史的,谁也不能否认中华是茶的原产地了。但是因袭的直译式的学者们,抱着Imperialism的头脑,使学术商品化,硬要玩弄文字,引证谬说,使世界上没有能力辨别的人们,认为中国不是茶树的原产地。他愤怒且悲凉地在异国他乡孤独地抗议着:“一个衰败了的国家,什么都会被别人掠夺!而掠夺之甚,无过于连生乎吾国长乎吾地植物,也会被无端地改变国籍!”

最后,他以一颗少年赤诚之心大声呼吁:中国茶业如睡狮一般,一朝醒来,决不至于长落人后,愿大家努力吧。

只是20世纪上半叶,对一个学有专长的中国农学家和茶叶专家,却是一个悲剧的时代。军阀混战,政治腐败,农村凋敝,农夫穷困,吴觉农的呼吁,便如一声罕有人听见的叹息。

这看上去又似乎是一种毫无内在联系的呼应——忘忧茶庄开始其下一轮历史。这条以茶铺成的绿色的险途,看来关山重重,峰峦叠起,并无柳暗花明之预兆。杭嘉和自己也不能知道,他的婚姻能否算是这艰苦胶着时代的亮色。

公元1921年春节,年方弱冠的杭嘉和,与比他还大一岁的方西岸,在忘忧茶庄他的老宅里拜了高堂,结为连理。

方西岸的父亲方伯平律师,对这桩婚姻还算满意。他虽是一位留学海外的文人,但从政于朝,向来珍惜自己的名誉,尤其注重婚姻的良性循环效应。对他而言,与其说嘉和是忘忧茶庄的少东家,还不如说是国民党要员沈绿村的侄儿。他对这个东床快婿的全部评价,都来自于沈绿村的介绍。沈绿村说这个孩子坚毅沉着,外柔内刚,将来必有大作为。“不是我夸他呀,”沈绿村感慨地说,“嘉平和我才是真有血缘关系的,可是谁要嫁给嘉平,谁这辈子就完蛋。嘉平这个孩子,生了他,还不如不生,将来他怎样,谁都还说不准呢。”

方伯平把这些话都和任性的独生女儿说过,但女儿当初不听,女儿听别人把嘉平形容为撒旦,反而更加地迷恋起来,终于私奔了了事。

现在好了。女儿回来了,按照中国人古老的习俗,在大红大绿中三跪六拜叩了头,拜了天地。

杭家对这房媳妇的态度,当初是十分犹疑的,杭天醉态度最简单:“听嘉和自己的吧,嘉和还要她就让他要了。”

绿爱去对嘉和说这话时,嘉和淡淡地一笑,也不说话。绿爱说:“嘉和,你就由着你自己,干万不要委屈了,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

嘉和摆摆手,说:“妈,你别说了,西冷是非嫁过来不可的,不是嫁给我,就是嫁给嘉平,要不她可就嫁不出去了。”

绿爱听着,哭了,说:“嘉和,你心真是善啊,你要是我生的,我该多舒心啊。”

洞房之夜,方西冷小姐给新郎杭嘉和泡了一杯茶,嘉和见了茶,沉默了片刻,说:“一朵花。”

“加上从前的三朵。”新娘提示说。

“那就是两次的单数了。”杭嘉和若有所思。

“你喝不喝?”新娘撒娇和生气兼而有之。

嘉和默默地把那杯茶喝了。

忘忧茶庄的这一度婚姻,用“快刀斩乱麻”来形容倒也恰当。因为要说杭嘉和和他后来的妻子方西冷的再次相逢,已经是在他被抬下鸡笼山时看见幻境之后的三个月了。而几乎就在重见了她的第一天,杭嘉和就接受了命运的这个安排。

就像忘忧茶庄中所有的婚姻都蒙上了一层怪异的色彩一样,这一对年轻人的婚姻也多少显得有些不那么正常。对嘉和的妹妹嘉草来说,大哥的这个突然的决定,甚至是很神秘的呢。她还能够清晰地记得起那个中秋节之夜,她到大哥的阁楼上请大哥下来吃月饼的情形。大哥自从建设新村失败之后,回家大病一场,很久不肯下楼,也不肯说话。那日中秋,绿爱妈妈挺着大肚子忙着张罗,想营造出一番热闹来,又是搬桌椅到月下,又是切西瓜端出瓜果碟子,又让嘉草去找嘉和。嘉草是个细心的女孩子,她知道绿爱妈妈之所以这样铃挡般的说话,和那缺了一条胳膊的寄客伯伯前来做客有关。嘉草也知道,寄客伯伯原来说好了要把在灵隐上了禅的父亲拖了来的,但最终他还是扑了一个空——杭天醉不知何处“云游”去了。这样,寄客伯伯的脸上就有些不好看,绿爱妈妈的面色也变了调。她掸了掸椅背说:“天醉也真是,自己不要了这个家,倒也罢了,把兄弟也晾了起来,弄得人家想走又不好意思开口,也没听说人禅就会入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