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4/6页)

“那是。他杭嘉乔连姓都不要,要改了姓吴呢!”女儿吴珠哼着鼻孔说。

“幸亏爹明白,不让他改。”吴有搭话。

“那是怕别人说闲话,不是怕吴家这点产业。”吴升说,“你们啊,怎么那么笨,那么算不过来呢?不都是生意人吗?仔细算一算,他在我们吴家,不就多吃一口饭,多穿一件衣吗?将来成大事,继承杭家那个名分,那份产业,你说那是谁的?是我们吴家的,还是他杭家的?”吴升说,“他又小,杭家的庶出,家里人又不好待他。你们对他好一分,将来他就对你们报十分。这点道理,怎么样算也是算得过来的嘛!再说了,我们现在住的,是谁的房子,还不是靠着嘉乔吗?”

吴有、吴珠两个,从此恍然大悟,便把嘉乔当了未来的财神供养爱护。嘉乔从前在小茶面前就养成了刁钻古怪、任性阴毒的性子,到了吴家,反而没有了这分可能性,他几乎是要干什么吴家人就让他干什么,又没有大哥二哥来打他骂他,只有吴升的悉心调教。吴升对他越好,他就越听吴升。

吴升开导他说:“好儿子,共产党入不得,我打听过了,共产党是穷光蛋入的,别看现在国民党和共产党联手,迟早有一天得对打。要人,还得人国民党。和你二哥一个党怕什么,一个党里照样作对。国民党里,现在不是有着左派,还有着右派吗?”

嘉乔说:“那我就入国民党了。抗老二当左派,我就当右派;杭老二当右派,我就当左派。”

“我给你打听过了,他可是左派的铁杆分子。”

“那我就当右派了。”嘉乔豪迈地宣布。

听说嘉平随着北伐军回了杭州,吴升乱了方寸。他原来以为杭家这个不肖子孙,不会再回来了。谁知上天竟让他带了兵打回来,况且以后还会不会走也说不好。吴升以往对杭天醉的态度,是以仇视为主,此刻却感到需要调整,需要通融了。

杭嘉乔便是带着这样的使命,硬着头皮,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忘忧楼府的。

一家人见了突然闯进来的嘉乔,都吃了一惊,可以说,惊奇是大大地超过了欢喜。

嘉乔长得又瘦又高,眉目传情,又像天醉又像小茶,也是风流调优的坯子,谁见了都说是杭家的血脉。

然而毕竟在吴家这种暴发户人家熏陶久了,衣着打扮,脱不了商贾之气。

进得门去,嘉乔原来也是想得体寒暄一番的。不料越往里走,那眼泪就越往外流,往事历历不堪回首。等到见了年过半百的杭天醉,早就涕泪横流,说:“爹,我妈灵堂还在吗?”

杭天醉只看了一眼嘉乔,就别过脸去,不愿再说一句话。

嘉乔就跺起脚来:“爹,爹,我妈灵堂还在吗?”

“出去!”杭天醉低声说,他不愿见到这个儿子。

还是绿爱,过来拉拉嘉乔,说:“嘉乔,你跟我来。”

绿爱把他引到了杭天醉的花木深房,说:“你爹每日对着你妈的相片,念经呢。”

嘉乔跪下来就哭,头撞着青砖,撞出了血。哭声隔着一进院子,隐隐约约还是传到了客厅。大家面面相觑。偏这时候,嘉草进来了,问:“嘉乔呢,我三哥呢?”

大家都一起看着嘉草,仿佛这时候才想起,嘉乔和杭家真的是有血缘关系的。嘉乔和嘉草是孪生兄妹啊。

嘉草被大家看得奇怪,说:“二哥三哥都回来了呀,你们怎么不高兴?”

方西冷女士这才插得进一句话:“这么多年也不回来,我和你大哥成亲那年发了帖子都没来,怎么今日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回来了?”

“你们算什么,二哥是北伐军呀!”寄草说。寄草童言无忌,又是最小的,也是家中宠女,什么都敢说。

“我看,他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杭嘉平说。

“不管怎么说,是姓杭的兄弟回来了。回来就好,杭家,也算是大团圆了。”还是大哥打了圆场。

那一夜杭家吃上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晚宴。绿爱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上了龙井虾仁、茶鸡、茶叶蛋。嘉草也端出了从德清传来的杨坟咸茶,那还是向沈绿爱学来的。茶里有橙子皮、野芝麻、烘青豆、豆腐干、蚕豆瓣、黄豆芽、笋干、胡萝卜、番薯干、橄榄、酱瓜、花生米、卤桂花,花花绿绿的,放了一大茶盘。众人见了,不由惊呼起来。

一时间茶香氯氟,酒香扑鼻,笑语欢声。座上宾赵寄客举茶杯说:“茶庄人相聚,先以茶代酒吧。来,嘉平,为北伐胜利干杯。”

嘉乔也举起杯子,说:“二哥,为我们在同一个党内的奋斗干杯。”

绿爱也举起杯子,说:“别这党那党的,还是为全家团圆干杯吧。”

林生坐在嘉草旁边,悄悄问:“你为什么而干杯呢?”

“都让你们说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我要为认识你干杯,你愿意吗?”

嘉草苍白的耳廓通红了,她点点头,悄悄地,和他碰了一下杯。

寄草叫起来了:“你看小林哥哥怎么吃的茶。”

原来林生喝光了茶汤,见了半杯的佐料,一时心急,便用手指夹着去吃。

众人见了又笑,却都不告诉怎么个吃法。还是嘉草,举起那只杯子,说:“小林,你看简单得很,杯口对着嘴巴,一只手敲着杯底,东西就到嘴巴里去了。”

林生恍然大悟,说:“简单得很嘛。”

他把杯子底朝天翘着,头朝上接着杯口,一只手旋着杯子,一只手敲着杯底,他的白白的喉颈露出来,拉长了,密密的黑胡须从下巴上布散开去,喉结一升一降。嘉草不知不觉盯着那喉结,怔住了。

寄草却又叫了:“阿姐,你多嘴!”

嘉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面孔就红到了脖子,说:“你才多嘴,没见你停了磨牙。”

寄草指着对面说:“我们都多说,大嫂二嫂还没说过呢。”

方西冷说:“我有啥好说的,又不是我夫妻团圆,让叶子说吧。”

叶子一听,也不多说话,四顾着要找茶盏。嘉和递过去一个笠帽形的黑盏。叶子吃惊地把头抬了起来——那不是摔成两半的免毫盏吗?竟然被锯好了。嘉和见叶子吃惊,淡淡一笑,把碗翻了过来,“供御”两字,现在又拼在一起了。嘉和瘦瘦长长的手指,敏感地跳动着,弹跃着,精致有力,像哑语,像暗号,把两兄弟和叶子的青梅竹马翻译出来了。

方西冷看在眼里酸在心中,却笑在脸上,说:“叶子,你看嘉和真是个有心人啊,还知道把个古董茶盏锯好了,一声不响地给你送上来。等我什么时候也砸个东西,让你家嘉平给我治修好了送上,嘉平,你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