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农场女佣的故事(第3/5页)

主人立刻准假,随即同样尴尬地补充一句:

“等你回来,我也要跟你谈谈。”

孩子快满八个月,根本认不出来了。他长得白里透红,脸蛋儿圆滚滚的,浑身胖嘟嘟的,就像一小包肥油。那肉鼓鼓的小手指合不拢慢慢地摇动,一看就知道他非常舒服。罗丝猛扑上去,真像野兽捕食一般,吻得那么凶猛,吓得孩子哇哇哭起来。这时,她也流下眼泪,因为孩子不认得她了,而见到奶妈就立刻伸出双手。

不过,到了第二天,孩子习惯了她的面孔,见到她就笑了。

她把孩子抱到田野,举在面前发疯一般奔跑,然后坐到树荫下,破天荒第一次打开心扉,尽管孩子根本听不懂,她还是向他倾诉自己的忧伤、劳动、烦恼和希望,同时爱抚又那么凶猛而激烈,简直不让孩子喘口气。

她用双手揉搓孩子,给他洗澡,给他穿衣裳,从中得到无穷的乐趣,甚至给孩子擦屎洗尿布,她都觉得幸福,就好像这种悉心照料才足以证实她是母亲。她端详着孩子,总奇怪这竟是她的;她抱在怀里一边摇着,一边低声反复念叨:“这是我的小乖乖,这是我的小乖乖。”

她一路哭哭啼啼回到农场,刚一到,主人就在屋里叫她。她进去见主人,不知为什么又惊讶又激动。

“坐这儿吧。”农场主说道。

罗丝坐下,两人这样并排坐了好一会儿,都显得局促不安,胳膊耷拉着,不知往哪儿放,而且谁也不看谁,完全是乡下人见面的那种样子。

农场主有四十五岁,是个胖子,两次丧偶,性情又快活又倔犟,此刻他一反往常,明显地感到很拘束。他终于决定开口了,但是吞吞吐吐,眼睛望着远处田野,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

“罗丝,”他说道,“你就从来没有想有个家吗?”

罗丝的脸霎时惨白,像死人一般。农场主见她不说话,就继续说道:

“你是个诚实的姑娘,又规矩,又勤劳,又节俭。娶上你这样的老婆,准能发家。”

罗丝坐那儿一动不动,就好像大祸要临头,她眼神惶恐,思想一片混乱,甚至不想弄明白对方的意思。农场主停了一下,接着说道:

“要知道,一个农场没有女主人,总是不行的,哪怕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佣也好啊。”

他住了口,不知再说什么好;而罗丝惊恐万状,就好像面对一个杀人凶手,看对方稍有举动就赶紧逃跑。

五分钟过去了,他又问一句:

“怎么样,行吗?”

罗丝懵头懵脑地答道:

“什么,东家?”

于是,他突然说道:

“当然是嫁给我啦!”

罗丝忽地站起来,随即又瘫倒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了,如同一个遭了大难的人。农场主终于不耐烦了:

“喂,快说,你究竟要怎么样啊?”

罗丝惊慌失措,一直望着他,继而,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她哽咽着连说两遍:

“我办不到!我办不到!”

“为什么?”男人问道,“好啦,别犯傻了,我容你考虑到明天。”

他赶紧走掉。迈出了这最难的一步,他如释重负,确信到了次日,她的女佣准会接受。这桩婚事,对女方来说完全出乎意外,而对他来说,则是一桩好买卖,能永远拴住给他带来的收益要超过当地最好陪嫁的这个女人。

况且,也无需顾虑他们之间的门户;因为在乡下,差不多人人平等。农场主也像雇工一样干活儿,迟早雇工也往往要变为主人;同样,女佣随时可能当上女主人,这丝毫也不会改变他们的生活和习惯。

罗丝通宵未眠。她精疲力竭,回屋就一屁股坐到床上,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呆呆地坐在那里,躯体丧失感觉,思想也散乱了,如同让人用弹羊毛床垫的工具给扯碎了。

破碎零乱的思绪,偶尔也能聚拢一下,她一想到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吓得魂不附体。

她越来越恐惧,在小楼一片寂静中,厨房的大座钟每次慢悠悠地打点,都要吓得她出冷汗。她的头脑昏乱迷眩,噩梦一幕幕接连不断。蜡烛熄了,这时神经开始迷乱;这种不可捉摸的神经昏乱,是乡下人时常有的现象,他们以为遭了厄运,极想狂走,极想逃离,避开不幸,如同航船逃避风暴一样。

一只猫头鹰啼叫。她打了个寒战,站起身来,双手捂住脸,再插进头发里,又发疯似的抚摩全身;继而,她跟梦游一般,走下楼去。到了院子里,她就趴到地上,往前爬行,怕被出来闲走的雇工撞见,因为快要西沉的月亮还照亮田野。她没有打开栅栏门,而是翻过沟沿儿出去,眼前便是一片田野,这才站起来离开。她一路小跑,直往前奔,不时下意识地尖叫一声。她那异乎寻常的巨影贴在地面,跟她一起奔逃;有时一只夜鸟飞过来,在她头上盘旋。农家院里的狗听见她经过,纷纷狂吠;有一条甚至跳过护院沟,追上来要咬她;她猛然掉过头去,冲狗吼叫,吓得它逃之夭夭,钻回窝里不敢吭声了。

有时,一窝小野兔在一块田里嬉戏;不过,一当这个疯女人像谵妄的狄安娜(注:狄安娜,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一样狂奔过来,这些胆小的动物便四处逃散。小兔和兔妈妈伏在垄沟里隐蔽;而兔爸爸则撒腿飞跑,它那竖起大耳朵的蹿跳的身影,从西沉的月亮上闪过。此时,月亮已经到达世界的边陲,光线斜射在平野上,仿佛放在天边上的一盏巨大的灯笼。

星辰在深邃的天空中隐没;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叫起来;天色渐渐亮了。这姑娘喘息着,已经跑得筋疲力尽,在旭日冲破紫红色的朝霞时,她才停下脚步。

双脚肿了,再难移步,这时她望见一片水塘:那是一片死水,映着新的一天的霞光,血红血红的。她双手捂脸,一瘸一拐地小步走过去,要将两条腿浸入水中。

她坐到一丛草墩上,脱下满是尘土的笨重鞋子,再脱下袜子,将发青的小腿浸入时而冒气泡的静止的水中。

一种惬意的清凉感从脚跟传至喉头,她眼神发直,凝视着这片深水塘,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沉入这水底。沉入水中,痛苦就到头,永远结束了。她不再考虑孩子,而是要安宁、要完完全全地休息,无休无止地长眠。于是她站起来,举起双臂,朝前走了两步,现在水没到大腿,正在冲下去,猛然感到踝骨剧烈的刺痛,又不由自主地往后跳一步,并惨叫一声,原来从她膝盖一直到脚尖,黑压压叮满了长蚂蟥,吸她的血而膨胀起来。她不敢触碰,只是恐怖地号叫;这凄惨的叫声吸引来在远处赶车的一个农民。他一条条把蚂蟥取下来,用草敷住伤口,再赶车把这姑娘送回她受雇的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