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新年伊始,菲利普便上外科门诊部当敷裹员。此项工作的性质,同他不久前在内科门诊部所从事的工作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工作方式更加直接而已。这是外科不同于内科的性质所决定的。因循守旧的公众对内、外两科疾病的态度总是过分拘谨,任其四处蔓延,致使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身受染病之苦。菲利普在一位名叫雅各布的外科助理医师手下当敷裹员。此人矮墩墩、胖乎乎的,脑顶心秃秃的,生性欢快,热情洋溢。说起话来,一口伦敦腔,嗓门扯得老大。医学院的学生们在背后送给他一个雅号--丑莽汉。然而,无论是作为一名外科大夫,还是一名教员,他都称得上才智过人,倒使得一部分学生忽略了他外表的丑陋。他还颇爱开玩笑,而且对病人也罢,对学生也罢,他都一视同仁,照开不误。他津津有味地出他手下的敷裹员们的洋相。那些敷裹员啥也不懂,诚惶诚恐,对他那副屈尊俯就俨然跟他们是平等的姿态很不适应。在这种情况下,拿他们开开心,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一到下午,他心情更加愉快,因为他可以唠叨他的老生常谈,而那些来实习的学生们只得赔着笑脸硬着头皮听着。有一天,一个男孩跑来求医看跛足。他的父母亲想知道是否还有法子治好他的跛足。雅各布先生转过身来,对菲利普说:

"凯里,这个病人最好由你来看。这个课题你该了解一下。"

菲利普的脸红了。这位外科大夫显然是在捉弄他菲利普,而旁边的几位被他吓住了的敷裹员,一个个胁肩谄笑。看到这番情景,菲利普的脸不由得涨成了猪肝色。说实在的,自从来到圣路加医院,菲利普一直怀着急切的心情留心研究这个课题。图书馆里有关各种各样的跛足的资料他都读遍了。菲利普叫那孩子脱去靴子和长统袜。这孩子才十四岁。满是雀斑的脸上,长着一对蓝眼睛,嵌着一只塌鼻子。他父亲唠叨说,如有可能,他们想把孩子的脚治好,否则拖着条瘸脚对孩子独自谋生不利。那孩子性情可开朗啦,一点也不怕羞,伶牙俐齿的,且脸皮很厚。对此,他父亲很是反感。那孩子对自己的跛足还挺感兴趣的哩。

"要知道,这脚不过样子难看些吧,"他对菲利普说,"可我丝毫不觉得不便。"

"住嘴,厄尼,"他父亲呵斥道,"你废话说得太多了。"

菲利普检查着那孩子的跛足,并用手轻轻地抚摩着。他不理解这孩子为什么一点也不感到羞耻,而这种羞耻感却无时无刻不是沉重地压在自己的心上。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不能像这个孩子那样,对残疾抱明智的漠然的态度。这会儿,雅各布先生走到他的面前。那男孩坐在一张长椅边上,外科大大和菲利普两人分别站在他的两旁,其余几位学生成半月形围拢着。跟往常一样,雅各布才气横溢地、绘声绘色地就跛足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讲:他论及跛足的类型以及因不同的组织构造而形状各异的跛足。

"我想你那只跛足是呈马蹄形的,是不?"他说着,猛然转向菲利普。

"是的。"

菲利普觉察到同学们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脸刷地绯红,为此,他还暗暗地责骂自己。他感到手掌心沁出了涔涔汗水。由于行医多年,雅各布先生才能讲得头头是道,并独具慧眼,令人钦佩。他对自己的职业抱有浓厚的兴趣。但是菲利普并没有用心听讲,一心巴望这位老兄快点把话讲完。蓦地,他意识到雅各布是在对他说话。

"凯里,让你脱一会儿袜子,你不会介意吧?"

菲利普只觉得全身上下一阵震颤。刹那间,他真想冲着雅各布大喊"你给我滚",然而他却没有勇气发脾气,生怕自己落得个被人讥笑的下场。于是,他强忍内心的愤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这没什么,"他回了一声。

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开始解皮靴扣子。他的手指颤抖着,心里想他不该解这个扣子的。他回忆起上学时同学们强迫他脱下鞋袜裸露跛足时的情景,想起了由此而深深印在自己心灵上的创伤。

"他总是把双脚保养得好好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是不?"雅各布操着刺耳的伦敦土音说。

在场的学生们格格发笑。菲利普注意到刚才被检查脚的那个男孩用一种急切的、好奇的目光俯视着他的脚。雅各布一把抓住菲利普的跛足,接着说:

"是啊,这一点我预料到了。我看你这只脚是动过手术的。我想是小时候动的手术吧?"

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解释着。学生们一个个倾过身子,注视着菲利普的跛足。雅各布放手的时候,两三个学生还盯着那只跛足仔仔细细地瞧了个够。

"你们看够了,我再穿袜子,"菲利普笑吟吟地说,但这微笑含有嘲讽的意味。

他准能把他们一个个都干掉。他想要是用把凿子(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用这种工具来的)捅他们的脖子,那该多杀气啊!人是多么像野兽啊!他巴不得自己能相信炼狱之说,这样,想到他们这些人将受到可怕的折磨,他心里也可舒畅一些。雅各布先生把注意力转向治疗方法上,他的话一半是说给那孩子的父亲听的,一半是讲给学生们听的。菲利普套上袜子,扣上靴子。最后,那位外科大夫的话讲完了,但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转向菲利普说:

"嘿,我认为你再动次手术说不定还是有好处的。当然我不能还你一只同常人一样的脚,不过我想我还是可以做些事情的。你好好想想吧。什么时候你想休假,你尽管到医院里来住一段时间好了。"

菲利普常常问自己这条跛腿是否还有办法治好。但是他讨厌提起自己的残疾,所以一直没有跟医院里任何一位外科医生商讨过这个问题。他从书中得知,小时候无论接受过什么样的治疗,都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因为当时的医术不如现在的高明。不过,只要能使得他穿上正常的靴子,走路时也瘸得不那么厉害,就是再挨一刀还是值得的。他想起他曾虔诚地祈祷出现奇迹。他的牧师大伯曾许诺说,万能的上帝是完全能够创造出这种奇迹来的。想到这儿,他不觉凄苦地一笑。

"那会儿,我真傻!"他暗自思忖着。

快到二月底的时候,克朗肖的病情明显地恶化,再也起不来了。他整天躺在床上,但还坚持要把所有的窗户都闭上,仍旧拒绝医生看病。他只吃很少一点滋补食品,却一个劲儿要求给他买威士忌和香烟。菲利普知道他根本不该喝酒抽烟,但是拗不过克朗肖。他的观点是很难驳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