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第2/3页)

"喔,他比意料的要好得多,"威格拉姆回答菲利普的询问时说。

"他身上有没有要紧的毛病呀?"

"唔,菲利普,你大伯可不年轻罗,"那位大夫说话间,脸上泛起一种审慎的微笑,这笑容似乎在说那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毕竟还不是个龙钟的老人哪。

"他似乎认为他的心脏不怎么好。"

"对他的心脏,我倒是不大满意的,"那位大夫竟妄加猜测起来,"我认为他应该小心才是,要多加小心啊。"

一个就在菲利普舌边打滚而没问出口的问题是:他大伯究竟还能活多久?他怕问出来,威格拉姆会感到震惊。碰到诸如此类的问题,就要遵循生活的礼节,话要说得含蓄。不过,菲利普在问另一个问题的当儿,脑际突然掠过一个念头,那位大夫想必对一个病人的亲人的焦急心情已是司空见惯,不会心生奇怪的。他一定能透过他们衷切怜悯的表情看到他们的心。菲利普对自己的虚伪报以淡淡一笑,随即垂下眼睑,问威格拉姆大夫道:

"我想他马上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吧?"

这种问题是医生最忌讳的。要是说病人至多只能再活上一个月,那他家里就会立即忙着操办丧事,可是如果到时病人依然活在世上,他家里人就会带着满肚子的不高兴朝护理人员发泄,埋怨让他们过早地遭受到不必要的精神折磨。从另一方面来讲,要是说病人或许还能活上一年,可他不出一个礼拜就命赴阴曹,那死者家属就会说你是不懂医术的饭囊。他们想要是早知道病人这么快就会咽气的话,他们满可以趁他咽气之前多给他点温暖啊。威格拉姆大夫打了个手势,表示不再让菲利普纠缠下去了。

"只要他能维持现状,我认为他还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危险,"他终于不揣冒昧地说。"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别忘了,他毕竟不年轻了,嗯,这部机器渐渐磨损了。如果他能挺过夏天,我看不出他为什么就不能非常舒适地活到冬天;然后,要是冬天不给他带来多大的不快,唔,我不认为他还会发生什么不测。"

菲利普返身折回餐厅,他大伯还坐在那儿。牧师头上戴了顶室内便帽,肩头裹着一条长方形钩针编织的披巾,看上去样子古怪极了。他两眼直愣愣地望着餐厅门口,菲利普走进来时,眼光一下子停留在菲利普的脸上。菲利普发觉他大伯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他。

"嗯,关于我的情况他说什么来着?"

菲利普突然领悟到他大伯非常怕死。菲利普感到有点惭愧,于是自觉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向别处。他常常因人性的怯弱而陷入困窘。

"他说他认为您眼下大有好转,"菲利普答了一声。

他大伯的双眸顿然放出一丝兴奋的光亮。

"我的体格简直强健极了,"牧师说道,"旁的他还说了些什么?"他又满腹狐疑地追问了一句。

菲利普粲然一笑,接着说:

"他说,只要您当心,就没有理由说明您为什么不能活到一百岁。"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一百岁,但是我就不信活不到八十岁。我母亲就活到八十四岁才去世的嘛。"

凯里先生座位旁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本《圣经》和一卷厚厚的《英国国教祈祷书》,多少年来,他一直惯于对全家吟诵这中间的内容。此刻,他伸出不住颤抖着的手,拿起了《圣经》。

"那些基督教创始人一个个寿命都很长,对不?"牧师说着,神情诡谲地笑了笑。从他的笑声里,菲利普听出有一种胆怯的恳求的调子。

那老头儿死死抱住尘世不放。诚然,他对他的宗教教义绝对信奉,对灵魂不灭说笃信不疑。他感到就凭他所处的地位,他一直修身养性,行善积德,足以使他的灵魂在他死后升上天国!在那漫长的传教布道的岁月里,他一定给众多生命垂危的人们带来了宗教的安慰!也许,他也像那从自己为自己开的处方里得不到一点好处的医生一样。菲利普为他大伯那种依恋俗世的执拗劲所震惊,所迷惑。那老头儿的灵魂深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难以言状的恐惧,他感到莫名其妙。他恨不能深入到他大伯的灵魂中去,那样的话,那种对他所怀疑的未知世界所怀有的恐惧感将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时光似流水,半个月的假期一晃就过去了。菲利普又回到了伦敦。在那挥汗如雨的八月里,他都呆在服装部屏风后面,穿着衬衫,不停地挥笔作画。轮休的店员们都外出度假去了。晚上,菲利普通常到海德公园里去听乐队演奏。他渐渐适应了自己的工作,因此,工作倒变得不像开始时那么累人了。他的脑子从长期的呆滞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寻求着令人清新的活动。他一门心思期盼着他大伯快快死去,不停地做着同样的梦:一天清晨,递来一份报告那牧师猝然去世的电报,从此他彻底自由了!可眼皮一睁开,却原来梦幻一场,心里头顿时忧愤交加,不是个味儿。既然那老头儿的死亡是随时可能发生的,菲利普便沉湎于为自己的未来作出精心的安排。就这样,他很快就把这一年光阴打发过去了。这一年是他取得合格资格前必经的阶段,他竟还一心扑在他计划的西班牙之行中。他阅读有关该国情况的书籍,这些书籍均是他从免费公共图书馆借来的。从各式各样的图片中,他精确地知道西班牙每一座城地的风貌。他仿佛看到自己驻足在科尔多瓦那座横跨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大桥上,穿行在托尔多市的弯弯曲曲的街道之间;坐在教堂里,从埃尔·格列柯那儿索取他感到这位神秘莫测的画家吸引他的人生奥秘。阿特尔涅体谅他的心情,每到星期天下午,他们俩就在一起绘制详尽的旅行路线,以便菲利普不致漏掉一块值得一游的地方。菲利普还开始自学西班牙语,以消除自己的不耐烦心理。每天黄昏,他就坐在哈林顿街宿舍楼里的无人问津的起居室,花一个小时做西班牙语练习,还借助手边的英语译稿,绞尽脑汁思索着《唐·吉沟诃》的妙语佳句。阿特尔涅每周给他上一次课,这样菲利普学会几句话,好在旅行时用。阿特尔涅太太在一旁讥笑他们。

"瞧你们俩还学西班牙语!"她说。"你们就不能找件有益的事情做做吗?"

可是莎莉有时却站在一旁,神情严肃地谛听着她父亲和菲利普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着。莎莉渐渐长大成人,这年圣诞节时,她就要把头发梳上去了。她认为她父亲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人物,总是引用她父亲对菲利普的赞词来表达她对菲利普的看法。

"爸爸对你们的菲利普叔叔可推崇了,"她对弟妹们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