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翳

商姒那厢乘辇回了乾元殿, 刚刚推门, 便发现迟聿已站在殿中等候已久, 殿中琉璃烛光照上他的衣袂, 显得他沉静而清冷。

商姒挥手屏退宫人, 抬头静静地看着他的神情, 尴尬道:“大将军有何事找朕……”

迟聿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感觉到她有些僵硬不安, 眯了眯眼, “唤我什么?”

她立刻改口道:“……子承抓痛我了。”

她和他的关系现在有些微妙, 是君臣,又是依附与被依附的关系,亦是情人,她主动, 却又退懦;她胆怯,却敢算计。

迟聿抓着她的手微微卸了力道, 却没有放开她, 而是深深地望着她,没有笑, 沉声道:“你今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商姒低眼道:“我问过子承, 子承若是不愿意, 自可在朝堂上拒绝我……”

迟聿薄唇淡掠,捏了捏她的脸颊,“耍些小聪明。”他倒是真不生气, 径直走到御案前,将桌上已经写好的圣旨递给她,淡淡道:“天子身份终究不长久,你迟早做回女子,既然如此,公主之位便需好好敕封。”

商姒接过圣旨,展开一看,脸色登时有些古怪。

封商姒为长公主,赐封号“和嘉”。

和嘉,倒是寓意美好。

商姒猛地合上圣旨,偏头道:“既然我不做公主,便也不急着册封。”

“那也未必。”迟聿道。

她猛地回头。

迟聿淡淡道:“我与你的关系,势必让天下人目睹。公主商姒会是我的妻,日后这个身份对你很重要,你明白吗?”

她又怎么会不明白?

他的言外之意,便是他不会放过她,他不会让她女扮男装与他这般做一辈子的表面功夫,无论目的如何,无论过程如何,她都会在他身边,做他的妻子。

她咬着下唇不说话,迟聿上前,把她拉入怀中,“难道你还有别的奢望?”

她默然片刻,身子渐渐放松下来,任由他揽着,他心情大好地亲了亲她的眉心,“这才听话。”说着,他拉着她走入内殿,抚了抚她的腰肢,“方才上朝可还酸痛?”

她点头,顺势依偎入他的怀中,闭上眼,没有说话。

温香暖玉在怀,迟聿低眼看着安静的她,眸色深晦。

他其实还是明白,她心性如此之高,不会彻底甘心做他的所有物。

迟聿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脑,无声笑了笑。

可无论甘心不甘心,他就是要从一开始占据她的一切,不给她丝毫喘息之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不能忍受,她一丝一毫地离他远去。

……

商姒午后小憩之后,便换了身常服,出殿吩咐道:“去备马车,朕要出宫。”

她身后跟着新任的御前总管崔公公,崔公公不知这位天子脾性如何,按照传言揣测,当是暴戾之君,颇为不好相处,此刻连忙吩咐了下去,又陪笑着道:“陛下出宫是要做什么?今日风大,陛下还是多披一件披风,免得着凉了。”

当年的御前总管是王赟的人,对她是时时刻刻约束着,却屡屡被她针对,如今换了一人,这嘴却是格外地聒噪。商姒负手而立,淡睥了崔公公一眼,冷淡道:“去沈府,探望廷尉沈大人。”

崔公公暗暗一惊,暗地里长了个小心眼儿。待到马车备好,商姒一路出了宫,崔公公才悄悄吩咐一小内侍道:“去告诉大将军一声,陛下出宫去沈府了。”

陛下的动向,左右还是让大将军知道的好。

低调行事,商姒换了身云缎广袖直裾锦袍,腰坠白玉环,端得是寻常人家的贵公子模样,乘马车一路出了东华门,马蹄踏过汉白玉的地砖,一路喧嚣尘起,华美马车的四角金玲响个不停,直到在陆府门前偃旗息鼓。

商姒撩开帘子,淡淡吩咐道:“马车上的铃铛聒噪得很,改日将它卸了。”

侍卫连忙应了。

那沈府门前的小厮见有人来拜访,连忙上前,见这马车奢靡异常,华贵又低调,气派也不像寻常人家,连忙笑着上前道:“不知贵人是……”

车内的公子面冠如玉,形貌昳丽,闻声掠了目光来,淡淡道:“鄙姓苏,特来拜访廷尉大人,烦请通报。”

说完,那青帐便落了下来,隔离了小厮有些怔愣的视线。

从未见过如此秀美风流的公子,那小厮悻悻收回目光,连忙小跑回去,通报之后快请商姒入内。

前后也才隔了三日,身份境遇却完全不同。商姒跟在引路小厮之后,慢慢走过亭台水榭,沈府的总管此刻也迎了上来,他之前便见过女装的商姒,此刻暗惊这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一对兄妹,可眼前这少年,分明又带了一丝风流倜傥,又与这性别毫不违和。

管家暗暗心惊,却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人,才有资格腰悬玉带、玉佩雕龙,遂跪在了商姒跟前,万分惶恐道:“贵人大驾,我家主人正在前方恭候。”

商姒一合折扇,淡淡问道:“贵府少公子可在?”

“我家郎君还未回府。”总管谨慎答道。

沈熙不在也好,她不欲与他纠缠。商姒直接命总管领路,一路到了正厅,便见一中年男子穿戴整齐,恭恭敬敬地迎了上来,拜道:“老臣参见陛下!陛下安然无恙,实乃天下之幸,臣死而无憾!”

商姒快步上前,伸手托住沈恪,低声道:“沈卿快起,是朕愧对于祖宗,弃江山于不顾,才害得爱卿受苦至此,爱卿不当拜朕。”

沈恪微微动容,起身看着商姒,声泪齐下道:“陛下切勿这样以为,只要陛下能安然无恙,臣死不足惜。”

商姒叹道:“抱节而死,自当流芳。可是,时事如此,成大事定要隐忍,沈爱卿要好好保重,从长计议,朕身边几无亲近之人,说来也只有尔等老臣,令朕感觉心安。”

这些年,王赟犯上作乱,谁正直,谁势力,她自然都看得清清楚楚。

沈恪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少年,感念万分。而今天下如此,诸侯蠢蠢欲动,世人蝇营狗苟,这个才有十六岁的少年刚刚摆脱了王赟的牵制,敢再回来做这个天下之主,便说明他是一个有担当的主君。

沈恪道:“老臣明白了,老臣自会保全自己,亦会竭尽全力保护陛下。而今长安被迟聿控制,陛下万万保重,迟聿此人……远比王赟城府深沉。”

提到迟聿,商姒的笑容凝滞了一刻。

是了,他城府深沉,她至今都没有看透他分毫,若论作为一个政客,或是一个军事家,想来她丝毫没有与他相提并论的资格。

她为帝八载,从未亲政,从未打仗,她还尚待汲取阳光寻求生机,他却早已遮天蔽日。

商姒垂睫冷笑道:“说来,而今天下,谁的锋芒更甚于他?只是迟聿止步于此,让朕重归帝位,想必也有他的顾虑,只是而今满朝文武,八成以上都已对他又敬又怕,委实令朕坐立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