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还

迟聿既然已经苏醒, 商姒便退了出去, 让太医进去诊脉, 过了一会儿, 太医出来道:“王上身子骨比常人要好许多, 如今已经好了很多, 而今只需静静休养一段时日,便可无恙。”

商姒点了点头, 眉头始终不展, 太医以为她仍旧是在担心迟聿, 又道:“王上毕竟在冰湖里泡了那么久, 若是常人,可能早就被冻死了,但王上能坚持那么久,可见他身子恢复极快, 公主不必担心。”

商姒淡淡道:“姣月,送太医回去。”

姣月应了一声, 太医朝商姒拱了拱手, 弯腰退下。

独留商姒一人静静伫立在殿外。

迟聿说,他早就知道一切了。

沈熙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沈熙那时对她说:“他性子桀骜, 哪怕在意你, 也并非能完全放下身段,唯有让他彻彻底底地长了记性,知道欠你什么, 让他总是对你抱有歉疚之情,才能彻底地让他珍惜你。”

迟聿哪怕对商姒再小心翼翼,但沈熙知道,这个人的骨子里就是一个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这样的人,若真的能待她好,将会比沈熙更值得,可沈熙放心不下。

他守护了这么久的商姒,他放心不下将她完全托付给迟聿。

所以这最后一关,是沈熙给他的考验。

见商姒有些犹豫,沈熙又说:“为了你自己,你要狠得下心来。”

商姒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

商姒后来没有再进殿探望迟聿,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居所,沐浴更衣后直接就寝,翌日一早,便听御前总管委委屈屈地说:“王上昨夜一直没睡,就是想等着公主过来。”

商姒端起茶喝了一口,冷淡道:“他既然都已经醒了,还会有什么问题?许是昏迷的时候睡得太久了,所以没有瞌睡,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总管委委屈屈地去了,隔了一会儿,又折返道:“王上不想吃东西,说是见了您才有胃口。”

商姒淡淡“哦”了一声,没有多说。

总管悄悄观察着商姒的脸色,见她神态冷淡,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啬施舍分毫,只好心底暗暗为王上默哀,心爱的女人到底还是不在意自己,这女人啊,铁石心肠起来比男人还狠,任王上怎么折腾,眉头都不皱一下。

多少千金闺秀整日巴望着嫁给王上,可眼前这一位,真真是一副不稀罕的样子。

总管铩羽而归,后来便偃旗息鼓,商姒到了晚上,本想着迟聿这回应该是彻底识相了,可没想到御前的太监又匆匆过来,禀报道:“公主,王上又高烧不退了,此刻已经晕过去了。”

商姒对镜取下钗子,冷淡不言。那太监僵立许久,又紧张道:“公主,您看……”

“他不是好了么?还晕什么?”

商姒冷笑,仿佛认清了迟聿的小把戏,又在用苦肉计博得她的同情?她也不是回回都会心软的。

一个大男人,私底下总是用可怜来博取怜悯,是不是太过于可笑了?

那太监叹息道:“王上本来是好了,但今夜又突然开始浑身发冷,方才太医们都去瞧过了,说是寒气入体,还要多日的静养。”

商姒挥袖,那太监无声地退了下去,她静静地在镜前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又起身往迟聿的寝殿里走去。

沿途大雪方霁,寒意沿着衣袖渐渐漫上来,商姒踩着厚厚的积雪,慢慢走到昭王寝殿外,也不需侍卫的通传,便直接推门进去。

迟聿确实是昏迷了。

商姒站在迟聿面前,敛眸不语,隔了许久,才伸手在他额头上贴了贴,触手确实滚烫无比,她忽然转身问一边的宫人,“他当真什么也没做,就忽然这样晕了?”

那宫人战战兢兢答道:“王上一直在床上修养,汤药也不曾耽误,王上说,他想早日好起来,便能出去找公主您了。”

确定了迟聿这回不是苦肉计之后,商姒终于陷入沉默,以前总觉得这个人刚强无比,无坚不摧,可也说倒下就倒下了,可见他也并非如她想象的那般的强大,这个人还是有弱点的。

见商姒站在床边不语,总管连忙挥手,将宫人们悉数唤了下去,仅仅留下商姒与迟聿独处。商姒慢慢坐到床边,拿过帕子帮他擦了擦滚烫的额头,又捏着他的嘴,亲自把汤药灌了下去,手在他脸颊上乱捏着,忽然就觉得好玩,又去捏捏他的鼻梁,揉揉他的脸颊,把他那张俊容揉圆搓扁,一泄其愤——以往都是他喜欢捏她,就好像她抱着雪牙捉弄一样,今日她可算报仇了。

她捏着捏着,忽然又停下了手,恨不得把这个人打一顿,他确实不曾在平日里委屈她分毫,但他凭什么就觉得,给了她最好的一切,她就理所当然是他的了?他老是这样,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放手,若他有沈熙的半分细心,她也不会如今就这样纠结了。

商姒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忽然愤怒地拔下钗子,就比上了他的喉头,假装要刺下去的动作,以此泄愤。

可那钗子对着他时,迟聿蓦地睁开了眼睛。

他眸子里含着雾气,整个人都意识不清,只呆呆地望着她,商姒也呆呆地回视着他,握着钗子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迟聿渐渐回神过来,看到了那锋利的钗尾,便苦笑一声,低声道:“你若是怨我,便刺吧。”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商姒默默地收回钗子,只道:“怨你有什么用。”

事情已经发生了。

迟聿脸色苍白了几分,撑手慢慢坐起,他动作极缓极艰难,像是花了大力气才坐起来,满头不束的青丝披散下来,越发衬得病容惨白,他微微靠近了她,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她,低声道:“其实那十年,我一直在等你主动来找我。”

不知有多少次,筵席散场后,他喝醉了酒,便借着那股子酒劲,摆脱了宫人,孤零零地去翻南宫的墙,他趴在墙头,可以看到院中清瘦的美少年,月色下的她美丽动人,她喜欢看月亮,他喜欢看她。

但是,他根本就不想再靠近。

一是那一夜,她亲手掌掴了他,那一次是真正地撕破脸面,他此生从未低头过,也不想这么快就向她妥协。二是身为帝王,哪怕想要她,那又能如何呢?她不肯留在他的身边,她宁可冒死掌掴他,也不想那么屈辱。

迟聿不想再重复那一夜,他只想着:这样寂寞的日子,她一定会忍不住的罢?迟早有一日,她会主动来找他的。

“我不知道你有旧疾,更不知你那日中箭性命垂危,我以为阿陵会派太医救你。”他嗓音低低的,“可这些,全是因为我自己不闻不问,才酿成了后来的错……我本来可以知道的,只要我多问一句。”

烛火下,他的眼睛里仿佛跳动着两簇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