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拜伦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便离开门廊绕过房舍走进那小小的四合后院。他一眼就看见桑树下那把椅子。那是一把褪色陈旧的曾经修补过的帆布躺椅,海托华长期卧躺以致帆布下陷呈现出他的体形,即使空着也似乎幽灵般地托着主人肥胖的不匀称的身躯。拜伦朝椅边走去,心想这把唤起人们对于诸如闲置不用、懒散淡漠、与世隔离的寒酸境况等等意味的回忆的无声椅子,恰好是它主人的象征,也是他的生存境遇的写照。“我又要去打扰他,”他想,嘴唇微微地上翘了一下,想着又一次?我迄今带给他的干扰,甚至他也会明白现在那干扰已算不了什么。而且又到了星期日。我想星期日会令他难受的,这一天是乡亲们的日子。

他走到椅子背后,俯身往下看,海托华还在熟睡。他那臃肿的大肚皮上,反扣着一本翻开的书,他身上穿的白衬衣(一件干净的新换的衬衣)罩在像气球一般的肚皮上,下摆绽开着,露出破旧的黑裤子。海托华的双手交叠着放在书本上,神态静谧安宁,宽厚慈祥,几乎像位大主教的神气。衬衣的式样很老,衬着一块草率烫压的花格护胸,他没有穿外衣。他的嘴张着,肌肉松弛,沿着嘴边鼻旁下垂,圆圆的出气口道下面露出有色渍的牙齿,惟有那鼻梁依然端庄没有改变,经受住了岁月的增长,年复一年的磨难。看着这张没有知觉的面孔,拜伦似乎觉得这整个人都从他鼻子以下消失不存了,惟有鼻梁在征服懒怠邋遢的阵地上仍顽强地支撑着某种值得骄傲和富于勇敢精神的东西,像一面被忘怀的旗帜插在废弃的城堡之上。太阳光,从桑叶遮蔽的天空透射来的光线,闪烁炫晃在他的眼镜片上,因此拜伦无法辨别海托华几时睁开了眼睛。他只见他的嘴闭上,交叠的双手一动,海托华便坐起身来。“噢,”他说,“呃?是谁——噢,是拜伦。”

拜伦俯视着他,面容十分庄重,不再带有同情怜悯的神情,也许什么也说不上,只是非常冷静,十分坚定。他平平板板地说:“昨天他们抓到了他。我猜你还没听说这个,就像当初没听说杀人的事。”

“抓到了他?”

“克里斯默斯。在摩兹镇。他到了那个镇,就我所知,还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有人认出了他。”

“抓到了他,”海托华现在直起身坐在椅子里,“你来告诉我,说他——他们已经……”

“不。还没有谁把他怎么样。他还没死,关在监牢里,还不错。”

“不错。你说他还不错。拜伦说他还不错——拜伦·邦奇帮了那个女人的情夫的忙,而他为了一千块钱出卖了朋友,拜伦还说这事不错。把那女人藏起来,不让她见孩子的父亲,而那——说是另一个情夫可以吗,拜伦?我可以那样说吗?因为拜伦·邦奇掩盖了真相,我也只好不说真话吗?”

“要是公众的谈论能制造真相,那么我认为这便是真相,尤其当人们发现是我把他们俩关进了监狱。”

“他们俩?”

“包括布朗。虽然大多数乡亲几乎都认定布朗没胆量干那桩杀人的事或者充当杀人帮凶,就像在追捕那凶手时他没本事抓到或者帮助抓到那人。但是人们却可以说拜伦·邦奇已经让他安全地蹲在监狱里了。”

“噢,是的,”海托华的声音有点儿颤抖,高亢而又尖细,“拜伦·邦奇现在成了公共利益和公众道德的维护者。赞赏的获得者,继承者,现在又将得到那个不相匹配的妻子——我可以这样说吗?我这样说算理解拜伦的心意吗?”说着他开始哭起来,肥大的身躯颓然陷进椅子里。“我不想动感情,你是知道的。但你不应该来打扰我,烦我,当我已经——已经说服自己不闻不问——被人劝服百事不管——而这种事竟然找上门来烦我,在我已经年迈,对人们的想法已经心安理得——”拜伦曾经见过他坐着汗如泪下的情形,而此刻却见他的泪水像汗水一般淌过他松弛的面颊。

“我明白。这是桩可悲的事。太不该烦扰你。我没意识到,我最初牵涉进去时我真不知道。要不我一定会……然而你是一位牧师,不能回避这个。”

“我不是牧师。而这并不是出于我的意愿。还记得吧,不是我自己放弃再当牧师的。那是他们的意志,胜过命令,他们那些人像你,像她,像关在那边监狱的他,像那些把他们的意志强加于他的人,他们对他跟处置我一个样,肆意侮辱,施用暴力;而别的人跟他们一样都由同一个上帝造就,却被他们强迫去做事,但他们又反过来因为他那样做了而加害于他。那不是我心甘情愿放弃的。记住。”

“我知道这个。因为一个人没有被给予那么多选择。在那之前你自己却做过选择。”海托华瞧着他。“在我出世之前,你曾有过选择,而且你做了选择,在我、她或他出世之前。当牧师就是你的选择。我认为无论是善良的人或邪恶的人同样得为所做的选择受苦。她、他,还有我,都不会例外。这同样包括其他人,另一个女人。”

“另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女人?我都五十多岁了。难道我的生活非得受人侵犯,我的安宁必须被两个迷途的女人破坏,拜伦?”

“这另一个女人不再是迷途人。她迷途了三十年,可现在她清醒了。她是他的外祖母。”

“谁的外祖母?”

“克里斯默斯的,”拜伦说。

海托华从黑洞洞的书房窗口等待着,望着街道和住宅的前门,当远处的音乐一开始响起他就会听见。他不明白自己在期待那音乐,每个星期三和星期日晚上,他都坐在黑暗的窗口等待音乐开始。他几乎分秒不差地知道它开始的时刻,完全不用看表或者看钟。他既不使用表也不使用钟,二十五年来两者他都不需要。他过着与机械时刻毫不相干的生活。但也正是为了这缘故,他从未丧失过时间观念。他像是通过潜意识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些固定场合的实感,据此他逝去的生活得以在现实世界中井井有条地呈现。不用求助时钟,他只消一想就立即知道星期日做早、晚礼拜和星期三晚上祷告仪式的特定时刻,在开始和结束这两个固定时刻之间,要在往日他会在哪里,正干什么;知道他进教堂的准确时间,知道应当在某个时刻结束他精心准备的祷告或布道。因此,黄昏还未完全消退他便自言自语现在人们聚在一起,沿着街道缓慢走近,转身进去,彼此招呼问好:成群的人,成对的人,单个的人。教堂里面有些人在攀谈,声音很低,女人在不断地打扇,响起咝咝的声音,还向刚到的经过甬道的朋友点头致意,加鲁塞尔斯小姐(她是风琴手,死去差不多二十年了)就是其中之一,不一会儿她就要起身进入风琴所在的楼厢星期日晚上的祷告会,他总觉得这仿佛是人们与上帝靠得最近的时刻,胜过七天中任何别的时间。在教堂的各种集会之中,惟独这个场合具有某种静穆感,这种感觉正是人们对教堂的期望和办教堂的目的。这时,人们的精神和心胸得到净化,倘若真有净化的可能;过去的一个星期连同其间遭遇的任何灾祸,都被早礼拜仪式的严肃庄重的浓烈气氛结束了,罪过清算了,一笔勾销;而下一个星期,无论会有什么厄难出现,此刻的心灵却静静地沐浴在信仰和希望的凉爽柔和的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