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达尔

他骑在马上,瞪眼怒视着弗农,瘦削的脸涨得通红,红到了眼边,盖过了眼内僵硬的白眼珠。十五岁那年夏天,他着了睡魔:一天早晨我去喂骡子的时候,看见几头母牛还在牛棚里,接着又听见俺爹回屋去叫他。等我们回到屋里吃早餐的时候,他才提着牛奶桶从我们身边经过,歪歪倒倒地像是喝醉了酒。我们套上骡子往地里去的时候便落下了他,那时他还在挤牛奶呢。我们在地里忙了一小时,还不见他露面。杜薇·德尔给我们送午饭的时候,俺爹便叫她回去找找珠尔。人们在牛棚里找到了他——坐在凳子上呼呼大睡。

那之后,俺爹每天早晨都会进屋去叫醒他。吃晚饭的时候,他在餐桌边就会睡着;一吃完晚饭,他就赶紧上床睡觉,等我去睡的时候,他已睡得像个死人似的。就这样,俺爹每天早晨都得去叫醒他。可他虽然起了床,人却是糊里糊涂的:他会站在那儿发呆,听着俺爹唠叨抱怨,他却一声不吭,然后才提起牛奶桶到谷仓去。有一次,我发现他在母牛旁边睡着了,牛奶桶挤满了一半摆在那儿,双手齐腕地浸牛奶里,头靠在母牛肚子上。

自那以后,只好由杜薇·德尔去挤牛奶了。俺爹去叫他时他会起床,叫他干什么他会迷迷糊糊地去干;看上去他是想努力把事情做好的,却又像别人一样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病了?”俺娘问他,“有没有感到哪儿不舒服?”

“没有,”珠尔回答说,“没感到哪儿不舒服。”

“他只是人懒,想气我。”俺爹说,珠尔站在那儿,好像又睡着了似的。“你是不是啊?”俺爹问道,一面把珠尔摇醒过来,好让他回答。

“不是的。”珠尔说。

“你今天就待在屋里,休息一天吧。”俺娘说。

“把那整块滩地落下,休息?”俺爹说,“你要是没病,那你到底是咋回事?”

“没什么事,”珠尔说,“我好好儿的。”

“好什么呀,”俺爹说,“你这会儿站着就睡着了。”

“没有,”珠尔说,“我是好好的嘛。”

“我今天想要他在家里待一天。”俺娘说。

“可我需要他,”俺爹说,“人手紧着呢,我们全都得去干活。”

“你领着卡什和达尔去吧,能干多少算多少,”俺娘说,“我今天就是要他待在家里,歇上一天。”

然而,他不肯这样做。“我好好儿的。”他说,跟着去了。可是他并不是没有毛病,我们大家都看得出来。他一天天消瘦,而且我亲眼见过他除草时打瞌睡,看见锄头越来越慢地扬起落下,挥起的弧度也越来越小,最终停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地扶着锄把,站在火辣辣的太阳下。

俺娘想要他去看医生,可是俺爹不到万不得已是舍不得花这笔钱的;而珠尔看上去也似乎真没什么病,只是消瘦了些,有一种随时都可能打瞌睡的习气。他吃饭吃得很香,只是吃到中途瞌睡就袭来了,嘴里还在咀嚼,一块面包还没法递到嘴边。不过,他坚决否认自己有病。

俺娘给了杜薇·德尔点儿甜头什么的,叫她去挤牛奶;珠尔先前在晚饭前干的家务活儿,俺娘设法让杜薇·德尔和瓦德曼分担。爹不在的时候,俺娘会亲自把这些活儿做了。她还会专门弄些东西给珠尔吃,躲躲藏藏地不让人看见。而这可是我首次发现,发现艾迪·本德仑还会掩盖她自己做的事,她一向教导我们:欺骗是罪恶之首,在这个世界上欺骗是最为恶劣、最最要命的行为,相比之下,受苦受穷都不算什么。有时候,我进卧房去睡觉时会看见她摸黑坐在熟睡的珠尔身旁。我心里明白,由于有那样的欺骗行为她憎恨自己,同时也憎恨珠尔,因为她不由自主地爱着他,不得不做出那样的欺骗行为。

一天晚上她生病了,我去仓房套骡子准备去塔尔家,却找不到马灯。我记得前一天晚上灯还挂在钉子上的,可半夜起来怎么就不见了。于是,我只好摸黑套上骡子上了路;等我把塔尔大婶接回来时,天刚刚亮。这时马灯又出现了,挂在我记得的那颗钉子上,可这之前却怎么也找不着。那以后不久的一天清晨,杜薇·德尔在日出前挤牛奶时,珠尔从仓房后墙的洞里钻进来,手里提着马灯。

我把这事儿告诉了卡什,我和他只是彼此对望。

“发情了吧。”卡什说。

“没错,”我说,“可是干吗要用马灯?而且每天晚上都这样,难怪他一天天消瘦。你要不要去关照他几句?”

“会对他有什么好处?”卡什说。

“可他现在这样做,也同样没有任何好处。”

“我知道,可是得让他自己明白才行。他得有时间明白可以省着点儿,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样他就不会有事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想。”

“当然啰,”我说,“我跟杜薇·德尔说了,别告诉其他人,至少别告诉娘。”

“对,别跟娘讲。”

那之后,我认为这事儿挺可笑的:他显得那样痴迷,那样投入,又那样拽瞌打睡的,瘦得像根支豆苗的竿子,自己还以为干得很漂亮。我暗自琢磨那姑娘是谁,想遍了所有我知道有可能的人,还是不能断定。

“哪是什么姑娘啊,”卡什说,“准是哪个嫁过的女人。年轻姑娘能有那么大的胆子,那么强的耐力?这正是我不喜欢的地方。”

“为什么呢?”我问,“比起姑娘来,结过婚的女人对他更为安全,也更有头脑。”

他看着我,眼神游离,想说的话也游离不定。“世上并不是所有安全的事都对人……”

“你是说,安全的事情并不总是最好的。”

“唉,说什么最好。”他又游离不定了,“并不是最好的事情对于他就是好事情……一个毛头小子。一个人总是有些不愿看见……在别人的烂泥塘里打滚……”这就是他费了半天劲想要说的。要是有一件新鲜、非凡而又有棱有角的事出现,就应该有一种比“安全”更好一点儿的叫法,安全的东西是人们早就习以为常的东西,已经磨去了棱角的东西,人们无论怎么重复去做都无法夸口说:那是为所未为、无可替代的举动。

就这样,我们对谁也没说,甚至直到过了些时候,他突然出现在田地里跟我们一道干活,来不及先回家一趟,装出一副整晚都在床上睡觉的样子。他会跟俺娘说他不饿,不想吃早餐或者他刚才套骡子时已经啃了一块面包。可是我和卡什明白,那些个夜晚他整夜不在家,他是从树林子钻出来到地里干活的。但我们闭口不说。很快,夏天就要过完了。我们知道夜晚渐渐变凉,要是他还行,她也该吃不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