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五十七

“那么再见了, 甜心。”

“旅途愉快。”

真诚地向这位来自教会的年轻驱魔者永久地道了别, 约翰·康斯坦丁捂着仍然隐隐作痛的胸腹, 大概是摔得太狠的缘故, 这种疼痛不仅没有随着时间而渐渐平复下去,反而痛得愈发深, 愈发强烈了,蔓延到了骨髓里, 扯得整个灵魂都要四分五裂。

康斯坦丁静静地注视着这个黑衣女人——她是个好姑娘, 他对此很清楚。即便不算那种特别讨人喜欢的类型,但在她身上却能看到很多与自己截然相反的那一面,善良,坚定,沉默而可靠, 不屈服于任何除她以外的意志和力量。如果她能活下去的话, 她一定能成为一个杰出的驱魔人——比他, 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人都要优秀并且靠谱得多。

只可惜,仪式注定需要一个祭品, 而不巧, 她现在是他身边唯一活着的同伴。

康斯坦丁低咳着避开简·多伊的目光,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他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他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他自私,乖张,做事全凭利益驱使,每一个和他联过手的朋友都没什么好下场, 他才是应该下地狱的那个——可那又怎么样?他现在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比那些已经死去的面无表情的亡魂要好上百倍!——她原本就不应该相信自己,这是她的错,不该来找上自己。愚蠢的人才会挡在私刑暴徒和它们的猎物之间,只有利益才是永久的伙伴。

更何况,他现在可不能死——下面多的是想让他生不如死的老“朋友”们,他还得从恶魔手里抢回阿斯特拉的灵魂,他活着可比被当做祭品有用得多。所以不论从哪方面看,他都能够理所当然、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并且对此问心无愧——

希望她在变成鬼魂后上门拜访自己的时候,态度能够稍微友好点儿……康斯坦丁在心里默默想着。而且,或早,或晚,最终无论如何他都会下地狱的,她也不必费尽心思地诅咒自己,最后的最后他们会在那里重逢的,那个时候他们也许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说话。

约翰·康斯坦丁转过头,不是很想看见简被阿撒托斯带走时的那个画面,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很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去听最后一刻必定会出现的惨烈尖叫。疼痛又开始加剧了,就像一条在肠子里蠕动的寄生虫那样不消停,钻破他的脾胃,啃食他的心脏,完好无损的表皮下翻滚的是粘稠乌黑的血。

为了掩盖这种感觉,康斯坦丁甚至疲惫地打了个哈欠。然而他等了又等,那些恐怖传说故事里神秘而又强大且从不拖泥带水的克苏鲁神祇们,此刻却宛如被按下了暂停键,那团黑暗混沌的块状物只是漂浮在房间的正中央,既没有离去,也没有立刻将简带走。

康斯坦丁放下手,诧异地回过头去,正好对上简抬起的眼睛。

她的脸犹如一幅绘制的空白面具,隐藏着来自虚空的不可言说的恐惧。

就在目光相触的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将他定住,康斯坦丁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眨也不眨地盯着简,像是要看进她的灵魂里去。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而就在此刻,这个黑色长发,银灰眼睛的女人却开口说话了。

毫无怨恨,平静无波。就像是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被称之为‘封魔者’吗?”

因为她生来就有魔法师的天赋,能够看到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而且相对于和魔鬼做交易,她更擅长制服它们……康斯坦丁在心里这样默默接话,可现实中他却一反常态地保持了沉默,因为他知道答案并非如此,所以他在等待对方的回答。

简缓缓抬起手,指着胸腔的地方,缓缓开口。

“因为这里,”她说,“曾经也进驻过一个几乎无法打败的魔鬼。”

随着她的话语,康斯坦丁能够明显感觉得到空气中那种隐秘无形的波动,比“万物之主”的神祇更强大,更难以预料的存在缓缓降临了,无法阻挡的张力像球茎一样膨胀,不详的预感如同雷暴云于头顶聚集——某种情绪即将点燃,更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它曾夜夜在我耳边低语,反复喃喃着那几个名字,像是火焰那样烙印在我的骨子里——”

那种诱惑,令她浑身战栗。有无数个瞬间她几乎都要忍不住说出那个字,或者轻轻点一点头……复仇的美妙就会如同沙漠中的甘霖滋润她干渴冒烟的喉咙,无与伦比的满足。

“——就像麦琪一样。”

一旦跨过了那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找到了自己仿佛遗失的狂野,那曾被所谓的爱情和善良所关押,现在掰弯了牢狱的铁栏,舒展着原始而血腥的骨架。一旦你屈从于黑暗,它就不再可怕。毕竟,在地狱里,遇到恶魔是常有的事儿。黑暗,是无法拒绝的,这是一种必须释放的激.情,必须填报的饥饿,必须拔除的毒液。

如果那一天她真的顺服于内心的魔鬼,难以想象她现在会是何种面貌模样。对所有曾侮辱、冒犯过她的人以百倍偿还,对她所执念的、判定为背叛者的人予以最可怕的折磨,她成为了这个世界不可违逆的“神”,掌握着强大而恐怖的力量,超越规则之外,随心所欲,定人生死。

在已然站在食物链顶端后,就不会再去在意脚下蝼蚁的生死。麦琪去教堂并非是为了忏悔,而是使身体里另一个千疮百孔的灵魂安静下去,因为有点难以消化,而她早就习惯了掌控一切的美妙滋味儿,当然不会允许任何超出预期之外的存在。包括红发麦琪的残存意识。包括她。

只是她忘记了一点。

既然她能够来到这个世界,得到如此恐怖的力量,那么就允许第二个外来者拥有类似的权力——只不过一个选择了适可而止,一个则任由自己陷入无尽的黑暗泥沼。

“你知道,我是怎么打败它的吗?”简问。

康斯坦丁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这是他都无法完全做到的事。他所尝试过最大胆,也最令人诟病的魔法,就是召唤更强大的恶魔去驱逐面前这一个,可他深知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而且注定要付出惨痛代价。

有趣的是,似乎这一次,运气不在魔鬼那边。

“没有人可以真正地驱逐魔鬼,”简说出了他预料之外的话,“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将它封在了我身体里最黑、最深的地方,而在我活着的这一辈子,它都不可能再有机会掌控我。”

这才是真正的“封魔者”——并非是生而就有特殊天赋的魔法师,信仰上帝的布道家,而是内心坚定,一往无前的殉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