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第4/5页)

“别说了!我再也受不了啦!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说了!”

她站了起来,双手捂住了耳朵。他打住了话头,抬头看见她眼里的泪水。

“我真该死,我真是一个白痴!”他小声说道。

她走到屋子的那头,站在那里冲窗外看了一会儿。当她转过身时,牛虻又靠在桌上,一只手蒙住眼睛。他显然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一句话也没说,坐在他的身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慢慢地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身体没有动弹。

“你为什么不抹脖子自杀呢?”

他抬起了头,着实吃了一惊。“我没有想到你会问我这个,”他说,“我的工作怎么办?谁为我做呢?”

“你的工作——噢,我明白了!你刚才谈到沦为一个懦夫,呃,如果你历经这样的处境仍然矢志不渝,那么你就是我所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他又捂住眼睛,热情地紧握她的手。他们仿佛陷入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中。

突然从下面花园里传来清脆的女高音,正在唱着一支拙劣的法国小曲:Eh Danseunpeu,monpauvreJeannot!

Viveladanseetl'allegresse!

Jouissonsdenotrebell'jeunesse!

Simoijepleureoumoijesoupire Simoijefaislatristefigure——Monsieur

Monsieur

[法语:

喂,皮埃罗,跳舞吧,皮埃罗!

跳一跳吧,我可怜的亚诺!

尽情跳舞,尽情欢乐!

让我们共享美妙的青春!

不要哭泣,不要叹息,不要愁眉苦脸——先生,这不是开玩笑。

哈!哈,哈,哈!先生,这不是开玩笑!]一听到这歌声,牛虻就把他的手从琼玛的手中抽了回来,身体直往后缩,并且低声哼了一下。她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膊,抓得紧紧的,就像是抓住一个在做外科手术的病人胳膊。歌声结束以后,从花园里传来一阵笑声和掌声。他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就像是一只受尽折磨的动物的眼睛。

“对,是绮达,”他缓慢地说道,“同她那些军官朋友在一起。那天晚上,在里卡尔多进来之前,她试图到这儿来。如果她碰我一下,我会发疯的!”

“但是她并不知道,”琼玛轻声地表示抗议,“她猜不出她让你感到难受。”

从花园里又传来一阵笑声。琼玛起身打开了窗户。绮达的头上搭着一条金丝绣成的围巾,煞是妖冶。她站在花园里,手里伸出一束紫罗兰,三位年轻的骑兵军官好像正在争着要花。

“莱尼小姐!”琼玛说道。

绮达脸色一沉,就像是一块乌云。“夫人,什么事儿?”她转身说道,抬起的眼睛露出挑战的目光。

“能请你们的朋友说话小声点吗?里瓦雷兹先生身体非常不好。”

那位吉卜赛女郎扔掉了紫罗兰。“Allez—vous—en!”[法语:滚开。]她转身对那几位瞠目结舌的军官厉声说道。“Vousm’membetez,messieurs”[法语:我讨厌你们,先生们。]她缓步走出了花园。琼玛关上了窗户。

“他们已经走了。”她转身对他说。

“谢谢你。对不起,麻烦你了。”

“没什么麻烦。”他立即就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有些迟疑。

“可是为什么,”他说,“夫人,你的话没有说完。你的心里还有一个没有说出的‘可是’。”

“如果你看出了别人心里的话,你就不必为了别人心里的话而生气。这当然不关我的事,但是我无法明白——”

“我对莱尼小姐的厌恶吗?只是——”

“不,你既然厌恶她,却又愿意同她住在一起。我认为这对她是一个侮辱,不把她当女人,把她——”

“女人!”他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你管那叫女人?Madame,cen’estquepourrive!”[法语:夫人,这不是一个笑话。]“这不公平!”她说,“你无权对别人这样说她——特别是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

他转过身去,睁大眼睛躺在那里,望着窗外西沉的太阳。

她放下窗帘,关上了百叶窗,免得他看见日落。然后她在另外一扇窗户的桌旁坐了下来。重又拿起了她的针织活。

“你想点灯吗?”过了一会儿她问。

他摇了摇头。

等到光线暗了下来,看不清楚时,琼玛卷起了她的针织活,把它放进篮子里。好一会儿,她抱着双臂坐在那里,默不做声地望着牛虻动也不动的身躯。暗淡的夜色落在他的脸上,似乎缓和了严峻、嘲讽、自负的神情,并且加深了嘴角悲剧性的线条。由于勾起了一些怪诞的联想,她清晰地记起了为了纪念亚瑟,她的父亲竖立了一个石十字架,上面刻着这样的铭文:所有的波涛巨浪全都向我袭来。

寂静之中又过一个小时。最后她站了起来,轻轻地走出了房间。她在回来时拿来了一盏灯。她顿了一会儿,以为牛虻睡着了。当灯光照到他的脸上时,他转过身来。

“我给你冲了一杯咖啡。”她说,随即放下了灯。

“先放在那儿吧,请你过来一下好吗?”

他握住她的双手。

“我一直在想,”他说,“你说得很对,我使我的生活卷进了这段纠葛,它是丑陋的。但是记住,一个男人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他能——爱的女人,而且我——我已陷入了困境。我害怕——”

“害怕?”

“害怕黑暗。有时我不敢在夜里独处。我必须有个活的东西——某个实在的东西伴在我的身边。外部的黑暗,那是——不,不!不是这个,那是只值六个便士的地狱——我害怕的是内在的黑暗。那里没有哭泣,没有咬牙切齿。只有寂静——寂静——”

他睁大了眼睛。她十分安静,在他再次说话之前几乎没有喘气。

“这对你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对吗?你明白不了——对你来说是件幸事。我是说如果我试图独自生活,我极有可能会发疯——尽量别把我想得太坏。你也许把我想象成一个恶棍,可我并不是这样的人。”

“我无法为你作出判断,”她答道。“我没有受过你那样的苦。但是——我也陷入过困境,只是情况不同。我认为——我相信——如果你在恐惧驱使下做出一件真正残忍或者不公或者鄙吝的事情,随后你就会感到遗憾。至于别的——如果你在这件事上失败了,我知道换了我也会失败的——就该诅咒上帝,然后死去。”

他仍然握着她的手。

“告诉我!”他非常温柔地说,“你这一生曾经做过一件真正残忍的事吗?”

她没有回答,但是她低下了头,两颗大大的泪珠跌到他的手里。

“告诉我!”他带着炽热的情感小声说道,并且把她的手抓得更紧。“告诉我吧!我已经把我的痛苦全都告诉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