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

听到牢门打开以后,牛虻转过眼睛,露出懒散的冷漠之情。他以为又是统领,借着审问来折磨他。几名士兵走上狭窄的楼梯,短筒马枪磕碰在墙上。随后有人毕恭毕敬地说:“这里很陡,主教阁下。”

他抽搐了一下,然后缩了一下身体,并且屏住呼吸。紧束的皮带使他疼痛难忍。

蒙泰尼里随同军曹和三名看守走了进来。

“如果主教阁下稍等片刻,”军曹神情紧张地说道,“我就让人搬来椅子。他已经拿去了。恳请主教阁下原谅——如果我们知道您来,我们就会作好准备。”

“没有必要准备。军曹,请你让我们单独谈一谈。你带上你的部下到楼下去等好吗?”

“是,主教阁下。这是椅子。我来把它放到他的身边好吗?”

牛虻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但是他感觉到蒙泰尼里正在看他。

“我看他睡着了,主教阁下。”军曹开口说道,但是牛虻睁开了眼睛。

“不。”他说。

正当士兵们离开牢房的时候,蒙泰尼里突然喝住了他们。

他们转过身来,看见他正弯腰检查皮带。

“谁干的?”他问。

军曹摸着军帽。

“这是遵照统领的明确命令,主教阁下。”

“这我毫不知晓,里瓦雷兹。”蒙泰尼里说道。声音里流露出极度的痛心。

“我告诉过主教阁下,”牛虻答道,面露苦笑,“我从来就不指望被人拍拍脑袋。”

“军曹,这样已有多长时间了?”

“自从他企图越狱以后,主教阁下。”

“这就是说有两个星期了?拿把刀子来,立即割断皮带。”

“悉听主教阁下尊便,医生想要取掉皮带,但是费拉里上校不许。”

“立即拿把刀子来。”蒙泰尼里没有提高声音,但是那些士兵可以看出他气得脸色发白。军曹从口袋里取出一把折刀,然后弯腰去割皮带。他不是一个手脚灵活的人,因为动作笨拙而使皮带束得更紧。尽管牛虻保持自制,他还是直往后缩,并且咬紧牙关。

“你不知道怎么做,把刀子给我。”

“啊——啊——啊!”皮带松去以后,牛虻舒展胳膊,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蒙泰尼里随后割断了绑在脚踝上的另一根皮带。

“把镣铐也给去掉,军曹。然后到这里来,我想和你谈谈。”

他站在窗边望着。军曹取下镣铐,然后走到他的跟前。

“现在,”他说,“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

军曹并非不乐意。他讲述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包括牛虻的病情、“惩戒措施”和医生想管却没管成的经过。

“但是我认为,主教阁下,”他补充说道,“上校给他捆上皮带是想逼出他的口供。”

“口供?”

“是,主教阁下。前天我听上校说他愿意取下皮带,如果,”——他瞥了一眼牛虻——“他愿意回答他提的一个问题。”

蒙泰尼里攥紧了放在窗台上的那只手,士兵们相互望着对方。他们以前从没见过性情温和的红衣主教生气。至于牛虻,他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存在,竟自体会松绑之后的愉悦。他的四肢曾被绑着,现在却能自如伸展、转动和扭曲,煞是惬意。

“你们现在可以走了,军曹。”红衣主教说道,“你不用担心违犯了纪律,你有义务回答我的问题。务必不让别人打扰我们。完了我就出去。”

士兵们关门离去以后,他靠在窗台上,对着落日看了一会儿,好让牛虻有点喘息的时间。

他离开窗户,坐在地铺的旁边。“我已经听说了,”他随后说道,“你希望和我单独谈谈。如果你觉得身体还行,想要对我说出你想说的话,我就洗耳恭听。”

他说起话来非常冷漠,他的态度一贯生硬而又傲慢。在皮带取掉之前,牛虻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受到严酷虐待和折磨的人。但是现在他回忆起了他们上次见面的情景,以及结束的时候自己受到的莫大侮辱。牛虻懒洋洋地把头枕在一只胳膊上,然后抬起头来。他装出了悠然自得的神态,这种才能他是具备的。当他的脸庞没在阴影之中时,没有人猜得出来他经历了多大的磨难。但是当他抬起头来时,明净的夜色显出他是那样的憔悴和苍白,最近几天受到虐待的痕迹那样清晰地烙在他的身上。蒙泰尼里的怒气平息了下来。

“恐怕你一直病得非常厉害,”他说,“这些我全然不知,对此我诚心表示歉意。否则我早就予以制止。”

牛虻耸了耸他的肩膀。“战争之中一切都是公平的。”他冷冷地说道。“主教阁下出于基督教的观点,从理论上反对使用皮带。但是想让上校明白这一点,那就毫不公平了。他无疑不愿把皮带绑在自己的身上——我的情况也、也、也是如此。但是这个问题就看谁、谁、谁方便了。目前我是低人一等——你还、还、还想怎么样?多谢主教阁下能来看我,但是您来兴许也是出于基、基、基督教的观点。看望犯人——噢,对了!我给忘了。‘对他们中的一个卑微小人行下功德’[引自《福音书》。]——不是什么恭维话,但是卑微小人感谢不尽。”

“里瓦雷兹先生,”红衣主教打断了他的话,“我来这里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如果你不是你所说的‘低人一等’,那么在你最近对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我是永远也不会跟你说话的。但是你享有双重的特权,既是犯人又是病人,我无法拒绝前来。现在我已来了,你有什么话要说?抑或你把我叫来,只是为了侮辱一位老人取乐吗?”

没有回答。牛虻转过身去,一只手挡住他的眼睛。

“非常抱歉,我想麻烦您一下,”最后他扯着嘶哑的声音说道,“我能喝点水吗?”

窗户旁边放着一只水壶,蒙泰尼里起身把它取来。当他伸出胳膊扶起牛虻时,他突然感到牛虻冰冷而又潮湿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像一把钳子。

“把您的手给我——快——就一会儿,”牛虻低声说道,“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一分钟。”

他倒了下去,把脸伏在蒙泰尼里的胳膊上。他浑身抖个不停。

“喝点水吧。”过了一会儿,蒙泰尼里说道。牛虻默默地喝了水,然后闭着眼睛躺在地铺上。他自己无法解释,在蒙泰尼里的手碰到他的面颊时,他的心里产生了什么样的感受。

他只是知道他这一生还没有什么比这更加可怕。

蒙泰尼里把椅子挪近地铺,然后坐了下来。牛虻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具死尸,煞白的脸拉得老长。沉默许久以后,他睁开眼睛,那种让人难以忘怀的目光死死盯住红衣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