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初夏, 澜园内繁茂花树如云似雾。

后花园经过修整, 呈现百花嫣然怒放的热闹景象, 假山一带也增添了大量绿植,可谓五步一景,分外妍丽。

花木扶疏处, 三名素衣丽人漫步而行, 衣香鬓影精致雅洁, 正是阮时意、徐明初和秋澄。

她们的容貌本就有七八分相似, 外加徐明初保养极佳,乍眼看去,三人宛若姐妹。

秋澄未能看到传闻中引起围观的花车, 满脸失望走回拾涧亭, 双手托腮,盯着跟前的杏花水晶冻发呆。

阮时意哄了两句, 见徐明初静坐身旁, 遂亲手挪来一盘酸梅糕:“王后请尝尝这个……”

对上女儿微妙眼神, 她连忙解释:“于嬷嬷说,这是王后以前爱吃的, 不晓得您在异国他乡多年, 口味可有变化?”

徐明初淡笑:“我们母女回大宣是为私事, 连赤月行馆也没回,你别把‘王后’、‘公主’等称呼挂嘴边为好。”

她姿态娴雅地夹起一块糕点, 小咬细尝, 示意阮时意不必见外。

默然相对半盏茶时分, 秋澄嘟嘴:“亏我对外宣称,姐姐是我未来大表嫂,而今你却跟先生跑了!还有,你怎会和夏纤络那种人凑一起?另外,蓝大公子、洪大公子他们……”

阮时意被连串问题闹得哭笑不得,唯有解释,她和徐晟是亲人,与先生为合作,跟蓝豫立、洪轩乃朋友。

至于皇族人,不过礼尚往来。

她隐晦暗示秋澄——齐王接触徐家人,似乎另有所图。

不料秋澄听她提及齐王,闷哼一声:“你最好别理他!他那人……”

徐明初闻言,看似不经意看了她们一眼。

秋澄顿时改口,问阮时意有否去城南书画院、当初相熟女学员的近况如何。

阮时意知她历来与女学员们没共同话题,甚至还为黄瑾她们热爱打听而烦不胜烦。

料想因徐明初在旁,秋澄既不乐意提齐王,又想装作曾勤奋苦画,迅速转移至诡异话题。

见秋澄拿得起、放得下,未受齐王那八面玲珑的手段蒙蔽,阮时意那颗外祖母的心平添了几丝欣慰。

祖孙边吃边闲聊,因周围景致宜人,茶水点心精美,气氛比起先前活跃了些。

而徐明初维持事不关己的淡淡神色,仿佛并未听进去,明亮妙目时不时瞥向“阮姑娘”。

暗觉女儿态度奇特,阮时意既想推诚相见,却未想好如何打破半生隔阂。

茫无头绪之际,她决意先抹掉不愉快过往,以陌生人身份,与女儿重新熟悉,等待最适宜的时机。

临近午时,一小丫鬟仓促入内:“姑娘,先生过来了。”

阮时意脸色一沉。

若这对母女不在场,她大概会直接把徐赫拒之门外。

胸前的印子未消,怒气自然也未消。

但平定心气后,与其说恼他放肆后的调侃,倒不如说,她厌恶反反复复的自己。

——嘴上拒绝过无数回,身体却不听话,由他胡来?这算什么?

有时候,她身心一半是矜持稳重的太夫人,一半是胆大奔放的小姑娘;有时候反过来,一半成了霸道凶悍的老太婆,一半则是羞涩内敛的小丫头。

缄默半晌,阮时意对小丫鬟淡声发话:“知道了,请于嬷嬷招待一下。”

待小丫鬟退下,秋澄笑嘻嘻凑近:“装‘不熟’,给谁看呢?我去打个招呼便撤了!不打扰你们‘谈心’。”

阮时意原想留母女用膳,如今徐赫突然冒出,倒让状况变得尴尬。

眼见秋澄执意要走,她无奈之下,亲送徐明初母女行出花园。

穿过回廊,正逢徐赫由于娴、阿六等人笑迎,双方礼见。

那人改穿墨色滚边的月白缎袍,发束白玉发冠,一身儒雅风流之态。

凝向阮时意的深邃眸光,如掺杂浓稠蜜味。

秋澄笑道:“先生果然非池中之物呀!昨儿未曾当面贺喜,今儿便在姐姐家遇上了!”

“小公主谬赞了,在下谢过您的知遇之恩。”徐赫谦逊两句,见阮时意闷声不响,浅笑道,“看来,我扰了三位的雅兴?”

秋澄挑眉一笑:“不不不,你俩慢聊!我们先走啦!”

徐明初端详徐赫片晌,略微颔首,率先移步走向二门。

当徐赫被仆役引入偏厅,徐明初忽道:“秋澄,你若还想学山水,不妨继续请这位先生教授。既是同宗同源的族亲,无须刻意避嫌。”

秋澄大喜:“那大表哥和姐姐呢?”

阮时意尬笑:“你大表哥公务繁忙,我琐事一大堆,估计……”

“哼!现在你俩各玩各的,都不陪我了!”秋澄扁嘴撒娇。

阮时意软言劝道:“这回王后抵京,您该多陪陪才对。”

秋澄吐了吐舌头,故作亲热挽上徐明初的手。

过去十多年来,阮时意从未亲眼目睹这对母女如何相处,只听闻二人常有争执。

此番见她们和睦共处,她心中喜悦且感慨——女儿终归有机会建立她不曾给予的母女情谊。

送别徐明初和秋澄,阮时意挪步往偏厅,行至半路,陡然改变主意,直接回房,关上大门。

她不想与徐赫会面。

主要是……经历了昨夜的这样那样,她觉得,好丢人。

嗯,冷静两日就好。

半个时辰后,于娴亲来敲门:“您这是怎么了?又不是小孩子,还闹脾气?”

阮时意搞不清自己缘何一夜变怂,推托道:“我乏了,若无大事,你让他自便就成。”

于娴低声叹道:“您越来越像小姑娘,里里外外都像。”

阮时意一头扎进被褥中,心底闷气腾升。

——那家伙来干嘛!存心看她被欺负后的窘迫?

便宜占尽!还笑眯眯说“阮阮,你是喜欢的”。

她当时是脑子抽风了还是精神错略?怎会任凭他折腾而无丝毫抗拒?

疯了!彻底疯了!

连于娴也被他收买!竟敢嘲笑她!

恼归恼,她不得不承认,“生气”本身,相当无“太夫人”风范,活脱脱就是个矫情少女!

念及此处,她更气了。

*****

翌日,阮时意早早出门,先是去了城南义善堂。

经过数月筹办,义学堂的孩子们已学会不少字。

简朴院落内书声琅琅,朝气蓬勃。

而隔壁的数十位孤寡老人们闲着没事,主动做起编麻绳、制羽扇等细艺,以帮补费用。

他们对阮时意尊敬且感恩,见她亲临,热情相待,奉上各种吃食玩物,聊表心意。

盛情难却,阮时意一一笑着接纳,问候病弱者,待到正午,才匆匆赶赴长兴楼。

孙伯延已提早抵达,正由徐晟陪着。

毫不意外,孙伯延定定驻足在徐赫那幅画前,一身素雅灰袍洗得纤尘不染。

他清瘦脸上浮现赞叹之色,双目炯然,良久,慨叹道:“此画气势磅礴,笔法精妙,如探微先生再世……怕是只有那位徐大人才有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