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中年危机

放在以前,这些内学堂小宦官放学就像现代上班族周一上班似的,根本没有即将迎来休息时间的轻松感,上班和上坟的心情是一样沉重。

因为教学的翰林要随机出题,考他们诗词——这些在上课又很少讲,上课多以《大学》、《中庸》、《论语》、《大明律》等明经和典章制度为主,诗词训练只是副科中的副科,就像高三时的体育课,学习时间被严重挤占了,所以只能在放学后自己琢磨。

缺乏训练,自然反应就慢了。翰林学士们对这些小宦官的诗词要求不高,只需注意对仗和韵脚,对于用典考据不做要求,纵使如此,在刚刚开始排班题诗时,很多人做不出来,被整排人殴打奚落——辱骂有辱斯文,翰林学士们自诩清高,不准骂脏话。

所以以前在放学时间的内巷,总是会响起啪啪扇耳光的声音,起此彼伏,像是放炮仗。

这些小宦官挨打之后,放学回去发奋读书,头悬梁锥刺股屡见不鲜,他们本身就是经过层层筛选出来的头脑灵光的聪明人,此番经历侮辱,激发斗志,学习就是他们的命,拼尽所有去谋个前程,否则一辈子都要在宫里打杂。

很多小宦官和年纪大的太监想进内书堂都不能够呢,这是宝贵的学习机会。

日复一日,魔鬼式教学训练有了成果,半年后,小宦官们黄昏时候放学,就是正常轻松的放学场景了。

排队作诗,如今正值深秋,秋雨绵绵,枫叶坠落,翰林学士以枫为韵,从第一个小宦官开始,击鼓传花般,一个做完,另一个赶紧接上。

胡善围是爱书之人,今日恰好撞见内书堂排班题诗的场面,便弥足倾听。

小宦官们虽临时所做诗词赏幼稚粗浅,有时候为了凑韵而瞎填词,但胜在没有匠气,偶尔有佳句。

没有人接不上,“必群打诟辱之”的场面不复存在。

这群小宦官将来毕业,先去内书堂“写字”,抄写公文。

胡善围当年也是自己藏的抄书匠,一年不知用秃多少支笔。看到他们,恍惚看到当年的自己。待小宦官们全部题诗完毕,原地解散时,胡善围回过神来,朝西安门而去。

一个眼尖的小宦官认出她的背影,不知从那里摸出一把油纸伞,跟了上来,朝她行礼,殷勤的举着纸伞,“奴婢送胡尚宫去西安门。”

宫中凡是官奴,不分男女,都自称奴婢。

到了黄昏,秋雨如浓厚的雾气,无声无息,胡善围的头上的乌纱帽润湿了,她回头一瞧,觉得有些面熟,但叫不出名字来。

小宦官尴尬一笑,高高撑着雨伞,“奴婢王振,在东宫服侍,被选入内书堂。那天奴婢沐休日在东宫当场,不慎传错话,导致解大人误入太子书房,奴婢被绑到慎刑司受罚,若不是胡尚宫去传唤奴婢,奴婢早就被打得体无完肤了。”

王振,听到这个名字,胡善围猛地想起来,那天东宫出了这么大事情,为了搞清楚过程,查清真相,胡善围要宫正司去了二十四监的慎刑司去提人——宦官系统是二十四监,由司礼监掌印太监郑和统领,效力皇帝。

女官系统是六局一司,由胡善围统领,效力后宫之主皇后,目前是张贵妃代掌后宫。

两个系统相互独立,重合的功能互相协作。

比如皇帝二十四个玉玺,由六局一司的司宝女官黄惟德保管。司礼监需要用印,则派太监去黄惟德那里把印玺要出来,称之为“请宝”,女官负责保管,司礼监负责盖章,两权分立,互相监督。

那天提审王振的时候,他已经被掌嘴十来下,嘴唇都打肿了,灰头土脸,吓得面部僵硬,瘦小的身躯吓成小虾米,抱头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解缙中了圈套,还能保住一命,发配交趾,继续当官。他怎么知道堂堂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大人为了给解缙挖坑,居然会骗一个小宦官呢?

小宦官在刘大人眼里,如地上蝼蚁一般,说踩就踩,死就死了,谁会在乎一个小宦官的死活?

问年龄只有十二岁,和阿雷一样年纪的孩子,胡善围动了恻隐之心,命人将小宦官送回慎刑司,莫要再打他。

胡尚宫的面子,慎刑司是要给的,何况所有人都明知他是无辜被利用的,没有继续用刑,还给了他红肿的嘴巴上了药。

现在小宦官身体康复,看起来是个聪明俊秀的男孩子,和那天惊魂失措时大有不同。

胡善围顿首,“是你,你从慎刑司出来了。”

王振向东宫方向行了一礼,充满感激之色,“是太子派人把奴婢弄出来的,和三保太监打了招呼,要奴婢继续在内书堂学习,奴婢才有今日。”

胡善围心想,太子这一招很是高明,从此以后,这个小宦官就忠心太子,胜过忠于二十四监了,慢慢的收买人心。

胡善围随口问道:“内书堂今日讲了些什么书?”

小宦官恭恭敬敬的说道:“高祖皇帝的《皇明祖训》,还有《文献通考》。《皇明祖训》要背熟,明日早上要抽查背诵。”

这和胡善围初进宫的时候差不多。

胡善围问:“读书累吗?”

“累。”小宦官又道:“不读书更累,还总是被人欺负、蒙蔽、哄骗,奴婢发誓以后再也不让自己步入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困境了。都是无知惹的祸。”

胡善围心有所感,当年她被逼改嫁、被继母虐待、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取笑她老姑娘嫁不出去,绝望之时,也是曾经读过的书给了她一条生路,考中女官,从此步入另一番天地。

一时到了西安门,早有锦衣卫和车驾在门口等待,接胡善围回家。

小宦官只顾着给胡善围打伞,身上的袍服都湿透了,临上车时,小宦官说道:“胡尚宫救命之恩,他日王振当涌泉相报。”

胡善围看着小宦官双目压抑的野心,就像看着初进宫的自己,未来的路还很长,谁都不知道未来迎接自己的是棺材还是官位。

想着初进宫时,曹尚宫跋扈嚣张,不可一世,事事为难她。范宫正绵里藏针,谨慎小心,一手栽培了她。

三十多年过去,范宫正坟墓旁边的两颗青松都长的老高了,曹尚宫还在扬州养老,逍遥自在,每次写信给胡善围报平安,笔力似乎能戳穿信纸,一副我还能活五百年的样子。

世事无常,等迁都之后,我就退休不干了,胡善围心下感叹,回眸一笑,说道:“好,苟富贵,勿相忘。”

胡善围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回到家里,沐春在饭桌前等着,阿雷却还没回来,自从阿雷迷上了航海和造船,她经常到二更才回家,晚饭就在宝船厂那里解决。

沐春很是失落,和胡善围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吃着最喜欢的火腿,却觉得食之无味,放下筷子,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