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即便是时过境迁,真司也会感慨自己那时候的智慧,因为在他刚为幸太郎戴上社员名牌的第二天,父亲日暮谦就来到公司视察了。

当时真司正在二楼办公室里写代码,而幸太郎在一楼工作间玩复印机,听见有人在玻璃大门外按门铃的声音,他还以为是真司的速递包裹到了,兴冲冲跑去开门,没料到门外来人是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个子不高,眉目深刻,身材结实,穿一身深灰条纹西服,虽然衣着文雅,但气质很是精悍。

幸太郎浅浅鞠躬,问道:“那个……请问您找谁?”

来者绕过他,径直进了公司,同时自言自语:“嘴虽然硬,但还是请了个助理啊……”

幸太郎一头雾水,关好玻璃大门,转身追了上去,跟在男子身后亦步亦趋。他一直保持鞠躬的姿态,切切追问:“您好,请问与我们是有业务上的往来吗?”

日暮谦停住了脚,好好打量了幸太郎一番:男孩二十出头,黑色直发,黑色正装,虽然年轻,但打扮已经很有稳重的气质,看得出是治学和工作都很努力的人。看到这里,他不禁露出欣赏的微笑,问道:“是今年东大的毕业生吗?”

“诶,是的。”想起真司为自己编造的人设,幸太郎挠挠脑袋,顺着谎话继续编。

“是理学部的吗?”日暮谦又问。

“是的!本科专业是信息科学。”幸太郎十分恭谨,就算他再笨,也该看得出是大股东来巡查了。

日暮谦说:“那就是真司的直系学弟了。”作为从政人士,日暮谦非常看重校友圈,如果是直系同僚,更加会受到他的青睐,他心想,看来真司虽然表面上不服从自己,但实际上还是听进了不少教诲的。

“是的,是的。”幸太郎点头哈腰。

听到下面声音不对,为了防止幸太郎过早暴露,真司已经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他站在二楼廊道上,手扶栏杆,高声喊道:“父亲!”这一声成功吸引楼下二人注意,让他们暂停对话,一起看向二楼。

日暮谦望向楼上,伸出一手表示招呼:“真司。”

幸太郎颇为震动,他没想到来人竟然是真司的父亲,为自己不太自信的表现而有些懊恼。他拍拍脑袋,告诉自己其实早该想到的,因为真司父子二人真的很相似。

日暮谦扶着扶手,慢慢走上二楼,一边上行一边转身看着幸太郎,其实话却是对真司说的。他说:“你招的这个助理很不错。”

真司心道,你要是知道我是怎么招来的,估计会当场炸掉吧。但他面上仍保持严肃冷淡,即便是和父亲相处,依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日暮谦走到廊道上,被真司迎进办公室里,他刚坐下不久,幸太郎就泡了热茶送来。这并不是真司教的,真司自己都不讲究这个礼仪,看来是良好的家庭教养使然。日暮谦看着幸太郎奉茶的动作,利落大方,再仔细看,容貌也是不错,是会令长辈喜欢的那种长相。看到这里,日暮谦的注意力已经全被幸太郎吸引了,对真司执拗的脾气也原谅了大半,毕竟他请了一个很不错的助手,这也算是一种赎罪吧。

幸太郎端上茶,正准备离去,日暮谦却打个手势,示意他靠近些。幸太郎凑近了些,日暮谦捏起他胸前的名牌,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念道:“柴田……幸太郎,幸太郎?”

“是!在!”幸太郎连忙回答。

“你今天可算把真司救了。”日暮谦端起茶杯,靠向沙发背说道。

“诶?”幸太郎还很迷糊。

“否则我又会被骂死了。”真司没在茶几旁待客,而是直接走回电脑旁敲代码。日暮谦不悦地翻了个白眼,当初真司填报志愿时,他就不大愿意独子选择信息科学,而是希望他和自己一样从政。无奈真司情商太低,又不愿意和人交往,除了和计算机打交道,实在找不到别的出路。

真司在电脑前忙活了一阵,敲下最后一个回车后,他将笔记本转了过来,面向会客茶几,屏幕上是他做好的折线图,向日暮谦展示这半年以来的业务情况,以表示自己并没有拿着股东的钱瞎搞。日暮谦摆摆手说:“盈利与否,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也看不明白,我只是来看看你的工作环境到底是怎么样的。”

真司冷冷地看了日暮谦一眼,又把电脑转了回去,不再搭理他们,自顾自地继续工作。日暮谦也懒得理他,转而和幸太郎搭讪,他说:“幸太郎——可真是长了张好学生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真司的眼皮跳了一跳,但还是解围说:“也许是你去东大视察时见到过。”

“唔,有道理——我在和幸太郎说话呢,你别插嘴。”日暮谦又转向幸太郎问,“你在东大时的导师是谁?”

幸太郎心想,幸好真司已经和他串通一气,告诉他应该怎样回答这些问题,否则非露馅不可。同时他答道:“和真司是同一个导师。”真司说,他选了一个和父亲在政治观点上不同的导师,以此来故意激怒父亲,让父亲不干涉他的学术生活,这样才为自己保留一片净土。

果然,幸太郎这么一说,日暮谦就收敛笑容,不再追问了。

真司的键盘不停啪啪作响,日暮谦呆了一会,觉得无趣,便自行离去。幸太郎一直鞍前马后,将他送到写字楼楼下大门,到了大门口,有几位随行将日暮谦迎上车。车子发动后,却没有马上离开,日暮谦将手伸出窗外,冲幸太郎招呼了一下。幸太郎走近问道:“您还有什么事吗?”

“幸太郎,你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今后如果有新的机会,请一定离开日暮真司,去另寻自己的天地吧。”

“诶?”幸太郎一瞬间有些慌乱,以为自己被识破了,但听日暮谦的措辞,并没有戳穿他的意思。

“日暮真司他,不是一个健全的人,更谈不上一个好的老板,不需要为他尽忠。”说完这句,日暮谦坚定地点了点头,又说,“就这样,再会。”

“……再会。”幸太郎想冲车内挥手,手刚抬起来,车窗就关上了,几秒后便径直离去。

父子俩都是坚定又冷漠的人啊,幸太郎想,但是真司绝不是对方口中那样的人,如果真司允许的话,他永远也不会离开。

送走日暮谦,幸太郎便乘电梯上楼了,他今天接触到的东西,太沉重也太复杂了,令他不太能够保持前二十四年的那种快乐。矛盾、敌视、失利还有驱赶,这都是他不能搞懂、也不愿意接触的东西,幸太郎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公司,上了二楼,回到真司的办公室。看到真司还在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他撒娇似的长哼一声,解开正装扣子,栽倒在沙发里,同时抱怨道:“上班也太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