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长生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响,人声、脚步声、器皿碰撞的声音,混杂着灌进耳朵里。李时和越发觉得难熬,眼睫颤动,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的却不是清宁宫垂落的帘幔。

他在一个院子里,倚着葡萄架。院门开着,屋门也开着,侍女打扮的人进进出出,个个紧抿着嘴,端进去的盆里装着清澈的水,端出来的就是触目惊心的红。

门口站着个仆妇,瘦削的一张脸,很有些刻薄,李时和也顾不得那么多,过去试探着问她:“这是怎么了?”

那仆妇像是没听见,看都没看他一眼,恰巧这时屋内又出来个仆妇,个子矮一点,也更敦实,眉头却如外边那个一样紧紧皱着。

“我瞧着不好。”她伸出手,给人看掌心里淋漓的血,“王妃这胎……恐怕是生不下来了。”

李时和一惊,下一瞬面前伸过来一只手,拈着花样精细的糕点。那只手比花糕还精致,纤细柔软,骨节柔润,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

“无忧?”面容精致的女人学着霍氏的叫法,面上含着笑,眼睛里却是冷的,“阿娘这里的糕点,你喜不喜欢?”

李时和认出面前的女人是谁,一阵恶心。他生性内敛,本来不至于发作,现下却忍不住,连告退的话都没说,转身就往外走。

屋里的人想拦,又不敢拦,只能放任他走出去,李时和推开门,隐约听见后边武氏哀哀戚戚的哭声,说的是“这孩子怎么这般对我”,再就是边上几个侍女低声的安慰。

他越发觉得反胃,脚下快起来,闷头跑过院子里弥漫的雾,再抬头时居然站在殿前,御殿用的是黄绿两色的琉璃瓦,飞檐翘角,水雾从稍远处的湖河里漫上来。

李时和知道这是上阳宫仙居殿,后退半步,边上突然冒出来一个内侍,死死低着头,面容藏在雾里,一把嗓子却尖细,像是铁锥相互磨蹭:“郡王,您可算来啦!陛下等您好久了!”

李时和皱眉,本能地想后退,那内侍却伸手钳住他,分明身量没多高,力气却大得吓人,死死地钳制着他,几乎是把他拖进殿内。

仙居殿的榻前垂着帘幔,后边投出个略显佝偻的身影,帘后的人咳了几声,嗓音沙哑,喉咙里像是积着咳不出来的痰:“是……是言协吗?”

“……是我。”李时和忽然想起这是天后将崩时的场景,只不过那时他是自己走进仙居殿,路上根本没有内侍敢和他说话。

“好……好孩子。”天后说的话也跳过许多,直接到了最后一句,“长乐长公主有什么心思,你可知道?”

李时和还没答话,背后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沙而甜,像是个烂熟的果子,轻轻一掐就满手都是汁液。

这声音耳熟,他猛地转头,果然看见的是长乐长公主。

长乐长公主那时候刚过三十五岁,极尽奢华,用尽天下的方子,肌肤白腻头发漆黑,看着像是少女,又多了几分妇人才有的风韵。她歪头笑的时候真有几分娇俏:“阿娘这是在说什么?”

天后崩于仙居殿时,长乐长公主分明在长安。寒气从脊骨涌起,李时和眼瞳紧缩,长乐长公主却像是把先前的事儿忘了,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你看,这就是太极殿,是太极宫,是你要住的地方。多漂亮啊,喜不喜欢?”长乐长公主一把抱住他,轻抚着他的脸颊,特意留长的指甲刮过肌肤,略微刺痛,“姑姑爱你,所以让你当皇帝。你啊,要听姑姑的话。”

一只手扣在她肩上,猛地把女人掀了出去。李时和惊讶地看向她,在地上的女人一身囚衣,容颜枯槁,哪里还有那个丰韵美艳的样子。

金吾卫上将军站在他身边,语调森寒:“陛下,请定夺。”

李时和没能开口,脚下的砖石崩裂,四面的墙崩塌,架上桌上的东西全摔在地上,宫人尖叫着四散。他听着纷杂的声音,沉默地站在原地,巍然不动。

他忽然想起来了,这就是他前二十年过的日子,欢愉少之又少,幼时的那一点点快乐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反倒是那些战战兢兢的痛苦如此清晰,埋在他心里腐烂发酵。他也想过逃跑,可一面是太傅的教导,把天下和圣人压在他身上;另一面是天后,是长乐长公主,是站在朝堂上看不清面容的群臣。

痛苦,煎熬,每时每刻都不得安宁,每一次呼吸都是在计数终将到来的死亡。

……又或许该说是解脱。

“人间沉浮,唯有苦恶。”有人在他身边踱步,披着漆黑的长发,绕襟的深衣也是黑的,李时和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熟悉的侧脸,长睫下隐约是金色的竖瞳,“你还要折腾自己么?”

他停下脚步,隔着漫上来的水雾,朝着李时和伸手:“回来吧。”

李时和茫然地向着他走过去,一步一顿,水雾越发浓,随着呼吸漫进口鼻,居然有种异样的安宁。

碰到那人的手之前,他忽然止住脚步,缓缓后退。

“怎么?”黑衣人没收回手,“还想继续受折磨吗?”

“……不是折磨。”李时和说,“还有人等着我。”

四面轰然倒塌,李时和猛地坐起来,额上全是冷汗。殿里的宫人先是一惊,旋即兴奋起来:“陛下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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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肚子里揣着个孩子,虽然还摸不到,沈辞柔也不敢乱来,再心急也只是走得快点,到清宁宫时李时和刚喝完药,随手把药碗递给边上的高淮。

他是刚醒的样子,长发披散着,连根发带都没有,身上也还是寝衣。脸色倒还好,神色清淡,浓密的睫毛微微垂着,也看不出什么。

沈辞柔一时都不敢上前:“我这该不会是做梦吧……”

“不是,娘娘,陛下是醒了。”听风小声地说。

沈辞柔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等她到榻边,屋里的宫人连同高淮,都挺会看眼色,早就悄悄退出去了。屋里没人,沈辞柔憋着的那点眼泪又想冒出来,她连忙用手背蹭了蹭:“无忧,我……”

“我都知道。高淮都说了。”李时和扶住她,指腹点在眼尾,轻柔地抹去渗出的一点眼泪,“做得很好。”

就算知道八成是安慰的意思,沈辞柔也不想纠结,直接去贴他的额头:“还烫不烫?”

额头相贴,沈辞柔刚急着走了一阵,本身有点热,这会儿这么贴着,倒真感觉不出什么。她有点不知所措,还是李时和抬手压在她肩上,拉开点距离:“这会儿应当还有点热,刚服了药,过会儿就退下去了。”

“嗯。”沈辞柔点点头,还不太放心,“让太医令来看过了吗?”

“看过了,一切都好。”

看样子确实是挺好的,沈辞柔放下心,又想起别的事情,不由抚上腹部:“还有别的事情,高掌案和你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