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2/3页)

导师听完他的话脸上更显惋惜。

他曾经试图将自己一百八十斤、笑起来犹如小儿麻痹的女儿嫁给陆行州。

他觉得自己这个学生天性冷漠,虽然心中存有科学的真谛,但如果没有旁人的撮合,极有可能会孤独终老,八十来岁咽气在某个寒冷的冬天的夜晚,最终尸体被媒体曝露,以社会新闻的方式登上报纸,奔走相告之后被学生们哭着瞻仰。

导师叹气道:“那我只能祝你一路顺风了。希望下一次见面,你已经有了新的研究成果,你的工作能力我是知道的。当然,也希望你能早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陆,你对一个地方没有牵挂只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什么是眷恋,找一个爱的人吧,不要活得太孤独了。”

陆行州想到导师女儿那张偌大的脸,下意识捂紧了裤腰带。

陆行州不害怕孤独这样虚幻的东西,他的害怕向来很具体,比如睡了他留下两百美元的陌生女人,比如导师女儿那张看见自己便充满春情的脸,再比如那只吃完两盆鲜肉依然流着口水的老狗。

陆行州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整理好行李。

回国的航班是李校长为他精心挑选的,老校长说这个航班空姐美得最直观,最符合他们这些搞学术的人口味,而更重要的是,学校可以报销。

李校长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严肃神情。

他以长辈的身份规劝陆行州,教导他既然决定回到祖国怀抱,那么他就一定要学会如何正确地薅社会主义羊毛。

他作为老革命,时日已经不多,以后的路数还要靠他自行摸索。

陆行州挂上电话,站在机场的大厅看天空,脸上没有多余表情。

美国的天空一如以往是蓝的,空荡而单一的蓝色;中国的天空,相比之下或许就要生动许多——挂着风筝的最漂亮,飘着落叶的带点儿凉,偶尔冒着黑气的下面总有一个破旧工厂的老烟囱,哇啦啦拉起来,尽是记忆里的模样。

陆行州把左手的佛珠藏在袖子里,只露出高领毛衣上的一张脸。

细长的黑色发丝落在额前,随意搭在眼镜的边框上,衬着他常年偏白的皮肤,像冬日树梢头上的三分白雪。

不远处的女人还在试图用手机偷拍他的侧脸。

那女人将自己埋在大大的围巾里,似乎也是知道害羞的,只可惜动作怪异,在抬起胳膊的那一瞬,像极了一只患上小儿麻痹的土拔鼠——僵硬而多情。

陆行州对爱慕的眼光大多时候习以为常。

前两年他去洛杉矶演讲,曾有男人向他告白。那人说,你是天使,也是恶魔,你有着最冷漠的脸和最炙热的灵魂,我想,你需要有个人爱你。

陆教授从没有听过这样动听的情话,感动之下决定打断了那人的腿。

而那之后,他开始信起了佛。

研究所里的同事来得有些晚,都是些平日里有交情的苦命人,旁边跟着几家学术报社的老熟人。

这些家伙早年质疑陆行州的能力与年纪,到现在,他名声渐起,又开始与他惺惺相惜。

在陆行州转身的那一刻,他们大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知道,这位头脑强悍却从不脱发的东方教授终于走了。

陆行州办理完登机手续,发现不远处的女人还在坚持不懈地打量着他。

那女人实在还很年轻,大圆脸,小矮个,一副巨大的墨镜架在脸上,整个脑袋包在深蓝色毛绒围巾里。如果不是她旁边的男孩儿,他或许会觉得她也是个孩子。

那个男孩儿相比之下要讨喜许多,甚至有一张让陆行州觉得亲近的脸,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两下,偏头问身旁的女人:“妈妈,为什么那个叔叔有那么多人来送,还都穿着黑色的衣服,看上去凶巴巴的”。

女人没有看见陆行州的目光,低着脑袋,只露出半个光洁额头。

回答得小心翼翼:“你不懂,他身上其实有很重要的东西,你知道电影里那种偷取国家机密的大坏蛋吗,就是那样的,嘘,我们不要告诉别人哟。”

陆教授停下脚步,手中的动作微顿,沉默一瞬,迈步向一旁的柜台走去。

地勤小姐是个亚裔,见到陆行州,扬起极具专业素养的笑容,两人低头交流一阵,起身走到女人面前。

女人刚从孩子亲昵的耳语中抬起头来,眼神有些手足无措,抬头望见地勤小姐手中“无人陪伴儿童”的小马褂,尴尬地摆手,拉起男孩儿的胳膊轻声开口:“这是我的儿子,他不是无人陪伴儿童。”

地勤小姐笑意不减,只是将小马褂围在她的胸前,温柔着回答:“那位先生说这是给您的,小朋友。”

女人看着马褂上黑色的小王八,微微皱眉,心情突然变得不怎么美丽。

可陆教授觉得挺好,继续迈步走向身后的候机室。

他想他们不会再见,三十二岁男人的玩心到底有限,而他坐可以报销的头等舱,况且,他还是信佛的。

飞机落地的时候,北城的雨正巧停了。

来接机的人是陆行州的妹夫李文瀚。

李文瀚时常飞去美国看他,每每体会到资本主义花花世界内心都有愤慨,如今得知陆行州回国,心里很有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喜悦,像是预示到陆行州也将与自己一样英年早婚,半只脚踏进人生坟墓,成为众多中年发福、秃顶脱发的男人之一。

李文瀚一向有远见。

他和陆行州在一个大院里长大,从小便懂得曲线救国,穿着陆行州的高档裤衩追他心智未开的妹妹。

这对夫妻臭味相投,凭借自己独树一帜的蠢气,二十多年过去,依然坚持凑在一起烂铜配破锅,不为社会进程添堵,有如一对生死伉俪。

陆萌抱着自己五个月的肚子坐在车上,脸色凝重,仿佛怀了一个英勇而伟大的地雷。

她看见陆行州上来,将手里的金毛幼崽递过去,盯着他的脸沉默许久,轻叹一声:“哥,你真是过分,三十二岁的人了,竟然还这么好看。”

陆行州看着手里半斤带毛的肉,说不出什么动情的话来。

他自幼告诉自己这个妹妹不要以貌取人,尤其长成自己这样的,更要小心,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心理变态或是缺爱。

李文瀚通过后视镜露出两颗光洁的门牙。

开口也有些戏谑的意思:“青大那边,你什么时候去报道?”

陆行州弯腰将幼犬放在一旁,露出骨节分明的手,鼻梁上的眼镜微微一推,神情平淡,语气冷静:“再等两个月。程序还没有走完。”

陆萌撑着胳膊过去,转着一双豆大的眼,开始苦做情深:“哥,这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为什么不要它。爸爸这些日子一直很担心你,他上个月去庙里,那老和尚臭不要脸,居然说你早就有了孩子,爷爷猜想你可能得了疯病,说是至少让你养一条狗。哥,我们很担心你,真的,你太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