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汉匈和亲

这是一个阴冷欲雪的深冬傍晚,北风从关中平原上冲突至帝都长安城里,在九街九衢的巷市里徘徊着、回荡着,声音凄厉而悠长,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始终无法闯入未央宫那并不高大的深黄色宫墙里。

这是汉景帝前元四年(公元前153年)的冬天,也是汉景帝刘启即位四年来最平静的一个冬天。

这平静表现在市面上,最明显的一个迹象,就是城头上那些日夜值守防卫的数目庞大的卫戍军,已经陆续减员了,城守松懈了下来。

一个月前,实行了四五年的长安宵禁令,也开始解除。在太尉周亚夫带兵平定了战火延绵半个中国的“七王之乱”后,长安城重新响起了箫管和丝竹的声音。

此刻,深沉的夜色正在未央宫温室殿的门外渐渐弥漫着。静无一人的回廊下,成排的大红纱制宫灯,已经一一亮起,照见栏杆下那些密密簇簇的蜡梅,花影幽暗而深邃。

温室殿的大门前,屹立着六名全副武装的羽林侍卫,长风呼啸,吹动着他们火红色战袍的袍角。在晃动的灯影中,他们手里执着的长戟,显得格外闪亮而刺目。

“父皇,这是什么声音?”深宫的宁静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小女孩的问话声,她的声音稚嫩而甜美,带着一种不经意的娇媚,可以听得出来,这是个从小养尊处优地长大、没经过什么挫折失意的孩子。

宫门外,那狂烈的北风,吹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音乐,音调悲凉怆然,有着一种来自西域外族的奇异韵味。

这间温室殿正是大汉天子冬天起居的所在,令人惊讶的是,它显得十分空旷而简陋,里面设置的桌椅、屏风、帷幄等物件,都是装饰简单、颜色败坏的旧东西,屋里几乎看不见什么内侍在旁边侍候。

整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只燃着一支半残的牛油蜡烛,灯色昏暗不明。

在这个寒素的殿内,竟然连火炉都没有点,更加显得寒冷和寂静。

殿中唯一的还显得有点亮色的贵重物品,是一顶设置在房间正中的取暖用的鸿羽帐,帐后,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声回答那个小女孩道:“这是胡笳。”

“胡笳?”

“它正在吹奏着一首匈奴人的歌谣,”中年男子娓娓说道,“这是一首十分古老的歌,曾在匈奴的部落里代代相传,歌名叫作《祁连山》,它吟唱的是匈奴人祖居的地方。”

“匈奴人不是我们世代相传的敌人么?父皇,为什么在我们大汉的皇宫里,会响起匈奴人的歌声?”小女孩依然追问着。

在晃动着的烛影下,可以隐约看见这是个肤色白腻、相貌秀美的女孩儿,大约十一二岁的模样。虽然年幼,她的眉宇间却透着一种勃勃英气,令人感觉到她身上富含着一种激情和果决。女孩儿穿着一件绣饰简单的大红锦衣,颈项间挂着一串深红色的珊瑚璎珞,别无装饰,但这明正的红色令她显得格外动人。

坐在她身边的中年男子,正是当今皇上刘启。

他相貌威武,身材高大,虽然盘腿坐在案前批改奏章,腰板仍然挺得很直。他是汉高祖刘邦的孙儿,与其祖父刘邦、父亲刘恒一脉相传,刘启的脸上总带着纵欲过度的痕迹,不过,年过三十的刘启,有着和这个小女孩儿相似的长方脸庞、较白的肤色,脸上有着不苟言笑的严厉神色,因此看上去还是个颇有吸引力的男性。

在女儿的不断追问下,刘启终于从案前抬起了脸,停顿片刻,解释道:“是这样,你的小皇姑明台公主,这个月将要带着大批侍从,经由北方的雁门关,越过长城,去往漠北嫁给匈奴的军臣单于……为了让她早些了解匈奴人的生活习俗,能够胜任她的匈奴大阏氏的身份,朕给她请了不少师傅,教她学习匈奴的语言、文字和音乐,将匈奴的风土人情说给她听。”

小女孩的神色顿时变得焦急而愤怒,她失态地攀住景帝的衣袖,质问般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将小皇姑嫁给匈奴单于?她的意中人不是羽林营那个家世高贵、相貌英武的奉车校尉吗?其他的公主不是都下嫁了侯爷么?为什么同样身为大汉公主的小皇姑,偏要去嫁给野蛮的匈奴人?”

“阳信!”刘启终于不耐烦了,他带着斥责的口气说道,“你总是这样问个不停,没一点规矩!哪里像是个深宫里长大的公主?你娘平时难道不教诲你么?天已经很晚了,你回猗兰殿去吧,父皇还要看几本要紧的奏章。”

“是。”十一岁的阳信公主(按:阳信公主在出嫁后才改封号为平阳公主)委屈地低下了头,她站起来往鸿羽帐外走了两步,在半旧的木制殿门前,她又缓缓停住脚步,转回身,极不甘心地追问道,“父皇,我只想知道,祁连山,那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大山,它在塞外的什么地方?”

一向溺爱长女的刘启,只得从木简堆积如山的案后抬起头来,微微皱着眉头,凝了凝神,解释道:“祁连,在匈奴语里,是天的意思。这座山延绵有一千多里长,十分奇伟嵯峨,山顶长年覆满白雪。祁连山、焉支山,是匈奴汗国里两座最有名的山,匈奴人,就在祁连山下的广阔草原里游牧为生……祁连山,是匈奴人的摇篮,也是匈奴人的守护神……”

阳信公主被父亲描述的塞北风光深深打动了,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沉默片刻,才喃喃问道:“多么冷,多么寂寞,多么苍凉……父皇,你一定要将小皇姑嫁给军臣单于吗?我听说……他很老,很凶狠。”

目前,刚刚平定了“七王之乱”的刘启,正面对着一个新的乱局,他无心再和幼稚的长女说得更多,又埋头去看一篇新的奏章,那是太尉周亚夫上的密折,里面详细报告了刘启的同母弟梁王的种种僭越悖逆的行为。

“这不仅仅是一份寻常的婚姻,而是汉胡和亲,是朝廷的大事!阳信,这并不是平常人能够理解的。”刘启正读着周亚夫的奏章,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汉匈和亲,是祖宗定下来的体制,也是消除边患的根本。开国以来,从高祖皇帝、孝惠皇帝、孝文皇帝到现在,四朝天子了,匈奴单于的大阏氏,都是我们汉家的公主。”

阳信公主一边听着父亲娓娓的说述,一边凝视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刘启是个相貌堂堂的男人,但脸上的线条和轮廓,却显出脾气急躁的模样。

他以好色闻名,却对身边的每个女人都柔情缱绻;他极度孝顺自己的父母、怜爱自己的孩子,却对手下的大臣十分严厉无情;他算不上是个品行高洁的人,却对国家大事兢兢业业、十分勤奋,每天都要听早朝,每份奏折都亲手批阅;他在皇宫中长大,却节俭得像个乡间的老农,每饭不过一碗肉,一生都不肯穿戴精美的绮罗绸缎,更没用过任何金银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