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洞房花烛(第2/2页)

“卫青,你去!”平阳公主的马鞭向他指了指。

“我不会爬树。”他将头扭向一边,冷冷地回答。

“什么?”平阳公主大怒,骑射那样精通的人,竟不会爬树?这分明是推托!

“那你就将它射下来!”

“我的箭是用来射虎狼的,不是用来射鸟雀的。”他仍然没将她放在眼中。

“放肆!”平阳公主真的生气了,这奴才根本就不知道尊卑上下,他是平阳侯府的家奴,和牛马差不多的人,竟然敢当众顶嘴,“卫青,你敢违孤的旨意?孤要你射几只鸟雀,你也推三阻四,不肯领命?别忘了,你只是孤的奴才,孤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那双一向是冷冰冰的眼睛抬了起来,打量了她片刻。

忽然间,卫青从后背上取下那张由平阳侯曹寿亲赐的青铜长弓,拔出腰刀,割断了弓上的牛筋硬弦。他竟然在平阳公主的面前,轻蔑地将这张主人赐给的铜弓掷在地上,并且当着侍卫们的面,毫无礼数地冷笑了起来:“呵,公主,是你在侮辱这张铜弓和这张弓的主人!你别忘记了,半年之前,就是这张铜弓挽回了你出塞和亲的命运!”

平阳公主虽然隐隐有些佩服他的勇气和胆量,但仍是勃然大怒:“卫青,你敢抗命?”

卫青的脸上,挂着一种不符合他身份的倔强神色,他不屑地说道:“是,平阳公主,你是我的主人,可以吩咐我做任何事情。但是我千辛万苦学来的一身武艺,不是为了让一个宫廷贵妇用来取乐的!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决不会用师傅倾心教授的武功,去为女主人爬到树上捉两只唱歌的小鸟。”

侍卫们纷纷噤若寒蝉。

这些无礼的话,他们从来不敢说。卫青这样放肆,是凭仗了自己出色的武艺和为平阳侯建下的奇功吗?

要知道,他面对的人,是皇上最疼爱的长公主,是长安城中权势熏天的人物啊!

这个因为年龄幼小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他是不是忘记了他只是一个骑奴,一个女奴的私生子?他的母亲、姐妹兄弟,全都是平阳侯府的奴才,只比侯府的牲口强一点。

“你……”平阳公主怒极反笑,道,“你这孩子真是骄傲。可惜你只是个一生下来就填了卖身契的骑奴,看来此生不再有希望去塞外立功,唉!你的确是个有才能的人,遗憾的是上天没有给你相配的命运。既然你不愿意跟随孤去打猎,那么你回去吧,孤不能和一个孩子计较。”

侍卫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平阳公主,她的确是个有肚量的大人物。

谁也料不到的是,卫青并不识相,仍旧在平阳公主的马前冷冷地说道:“古人早就说过,春秋二季不适合狩猎,春天万物初生,秋天小兽刚刚准备藏伏。何况公主想捉的这只鸟叫‘渭南相思雀’,此鸟极为罕见,也最重情义,捕得其雌,则雄鸟必然会不饮不食,哀鸣而死,捕得其雄,它的雌鸟也会悲鸣不已、吐血而亡。公主,你忍心加刀箭于这样一对脆弱的小东西吗?”

平阳公主心下震动,她没想到这个骑射精绝的冷面少年,还有这样深情的一面。而且他的谈吐十分风雅,若不是饱读十年诗书,绝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不是胜过了他的男主人?

听说卫青从小被母亲送到生父郑季那里,郑季和妻子对这个私生子十分冷漠而残酷,卫青一直睡在郑家的羊圈里,牧羊为生,吃不饱也穿不暖,他这身武功和学识的得来,是经过怎样的坎坷,平阳公主真的很难想象。

平阳公主没有答话,她兜过马,在树下盘桓片刻,忽然扬眸笑道:“卫青,你敢教训你的主人?孤长了这么大,一直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皇上和皇后都无法约束我。你走吧,你这个怀着可怜的雄心的少年,你为什么总是忘记自己的身份?”

卫青从她的声音里却听出了另外一种意思,他不再咄咄逼人,笑了一笑,施礼而去。

平阳公主目送着卫青骑的棕色长鬃马消失在林外,忽然间觉得百无聊赖,心底空荡荡的。西斜的夕阳,透过厚厚的枝叶,照入林间,平添了她心底的寂寞。

“公主,还往前去吗?”见她良久不语,一名领头的中年侍卫小心翼翼地问着。

平阳公主没有答话,她猛然勒紧马前的丝缰,用力抽了一下马鞭。

筋骨衰老的火龙马狂奔起来,平阳公主一路飞驰着,穿越了深绿色略带秋意的树林,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番举动的目的。

茂密的树林后面,是一座高高的山冈,平阳公主仗着自己高明的骑术,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她驱马冲了上去,直到山顶才用力勒住了坐骑。

几乎是下意识的,平阳公主回首向东边望去,她看见远处的草场中有一匹棕色的马在悠然行走,马上那个瘦削少年的蓝色衣袍,正随风飘拂、扬卷。

他比她小六岁,如今还是个孩子,却会有那样成熟而冷漠的眼神,显出一种特别的倨傲。可是她感觉得出来,他似乎是在极力掩饰着什么。

是他低贱的身份吗?是他不堪回首的身世?还是他坷坎离奇的成长经历?或者是他受过的无数屈辱和责骂?是他遇见的无数冷眼和虐待?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那些血泪往事,好男儿不论出身,那些不必回首的过去对他性格的磨炼,事实上也是一种命运的赏赐,是一种成长。

但她深深地懂得,在他冷如寒冰的眼睛之后,其实另外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如熊熊烈火般热烈,如陈年老酒般醇厚,如春花般绚烂,如夏月般静美。

遥远处,那一人一马的影子逐渐没入了血红色的晚霞,沐山顶西风中的平阳公主,只觉得胸中弥漫了无边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