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边将悲歌(第2/2页)

卫青大吃一惊,他自负神力,在长安城的少年中,到现在还没碰到一个对手,但那种菜人的一握之力,竟然让他用劲一挣也无法挣脱。

他不甘心这样受制,暗运力气,挣扎数次,这才甩开那种菜人粗糙的大手。

“咦!”种菜人回过脸来,显然也吃惊不小。

映着地下的炉火,卫青这才发现,那身材格外高大的种菜人的脸上,瘢疤纵横,十分可怖,掩住了他本来俊秀英挺的面目。

“这位小兄弟不简单。”种菜人忽然伸出拇指,夸道。

“嫂夫人何在?”卫青岔开话题。

种菜人刀疤遍布的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情绪复杂的微笑,他像在遥远地回忆着什么:“她……好,我带你去见她!”

连平阳公主也被这种神情打动了,她收起脸上那种愤愤不平的神色,蹑手蹑脚、好奇地跟在种菜人身后。

种菜人轻轻推开这间屋子的后门,门外,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后院,院内种着几棵枝干粗大的柿树,光秃秃的苍黑树枝在院落上空伸延着,枝上挂满长长的冰凌,显得格外素朴和整洁。

狭小的院落里,东角有一间积满白雪的岩石小舍,长宽不过数尺,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些农具,犁耙钉锄,无一不被磨得雪亮,看来这二位主人真是地道的农夫。

西边围着一圈整齐的未加油漆的木栅,枣木门扇紧紧锁着,白雪落在门前石板径上,木栅门前斜伸出一枝梅花,暗香袭来,清幽而寂寞。

种菜人跛着腿走至西边,平阳公主和卫青这才发现,种菜人的双腿都十分不灵活,行走起来,步态蹒跚。看来这人一定受过什么致命的伤害,他曾是一个军官吗?

清晨微明的雪色中,种菜人慢慢走至木栅前,伸手扶住门沿,轻轻地问道:“丝儿,平阳公主要来见你,你说好不好?”

“你认识我?”平阳公主惊得目瞪口呆,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这个相貌丑陋的农夫,竟然会认识自幼生长深宫的公主!

“你小的时候,我曾经抱着你在南山下的围场上骑马。”种菜人凝视着她和幼时一样圆润的脸庞、明亮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回答,又向身后的老者摇了摇头,“魏公还教过你读书识字,现在,想来公主都不记得了。”

他们的诡秘身份和奇异的神色,忽然令平阳公主有些恐慌,她向后倒退一步:“你们……你们到底是谁?”

“公主只管放心。”那老者苦笑一声,“我们早就从里到外都伤痕累累,无力再伤害任何人。”

平阳公主情不自禁地向卫青身边退了两步。卫青发现她的这种潜意识的依赖,不禁觉得好笑而欣慰,他心底升腾起一种有些异样的情愫,卫青忽觉不妥,急忙又拉下了脸,恢复从前那冷漠而刚硬的神气。

中年种菜人轻轻地推开了西边的那扇木门,一种干燥清洁的气味,迎面而来。

平阳公主和卫青同时向木栅栏内看去,只见门内只有一个青石垒就的坟茔,墓上积满白雪,墓前是一面黑色的石碑、一张简陋的石桌,石桌上燃烧着一支粗大的白烛,烛影之下,那面黑碑更显凄怆。

这里是那样干净、清净,虽然朴素,却处处看出守护者的精心。一定是有什么人在充满爱意地围护着、纪念着这座坟的主人。墓中的人是谁?

种菜人跛着脚,自顾自地走了进去,用粗大的手掌轻轻扫去碑上的积雪,他微哑的声音轻声问候道:“丝儿,今天大雪,你在地下冷吗?我温了壶好酒,只等着晚上安静了,陪你一起喝。”

平阳公主不禁觉得心酸目痛,他声音中的深情,令她十分羡慕,为什么这样深沉而包容的感情,在她和曹寿的婚后生活中,从来没能感受过?曹寿似乎是有些怕她,又似乎在不断地疏远着她。她在婚前没有想到会得到那样一种夫妻关系。

“这里面葬的,是个匈奴女子。”那老者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低声说道,“叫作木晴丝。”

“哦?”平阳公主和卫青对视一眼,均觉惊讶。

看来,今天他们在这个村子里遇见的,是两个身世和经历都极其复杂而离奇的人物,匈奴女人?他们是从漠北将木晴丝带回来的吗?

“周舍被匈奴人掠去之后,才认识了木晴丝。他在胡地牧马六年,主人看他双腿残废,生活艰辛,这才将俘来的一个女人配给了他。木晴丝相貌平常,但温柔忠贞,比周舍从前的汉人妻子,反而强过百倍。”老者看着蹲在墓碑前喃喃说着话的种菜人,长叹了一声,娓娓说道,“周舍……”

“等等!”平阳公主忽然打断了他,“周舍?是上郡的卫将军周舍吗?”

年少幼稚的卫青不知道,而她却知道,卫将军周舍,从前曾是威风八面、名震边关的大将,匈奴人只要听说是他在镇守边城,就会远远地绕道而行。

老者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平阳公主惊疑未定,许多年以来,人们一直以为周舍早已在孝文皇帝前元十四年(按:公元前166年)的汉匈大战中阵亡,却没有料到,他竟然活了下来,而且就隐伏在长安城左近,做了一名农夫。

“我叫魏尚。”

“云中太守!”平阳公主尖声叫起来,她瞪视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翁,“你不是回乡养老了吗?”

“魏尚今年不过五十六岁,何老可养?我一无田地,二无家产,拿什么养老?”老者冷笑着,他的声音十分悲愤,“十五年前,你父皇一即位,便免去我的一应职务,让四十一岁的我回乡养老。魏尚少年时,曾经怀抱壮志,散家倾产,不娶妻,不置田,为汉皇守了二十一年边关,嘿嘿……没想到,我到头来,竟然会落到这么狼狈的地步……房无半间,地无一垅,无妻无儿,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昔日的大汉柱石,今天的南山卖炭翁……”

平阳公主哑然无语,她只懂得宫廷内的斗争,对于宫外的复杂世事和边塞军事,全都知之不深。她从来也没有想过,笑声爽朗、和蔼可亲、对她宠溺万分的父皇,在这些身经百战的边将们心里,会是十分薄情寡义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