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后戚之重

“卫青。”平阳公主的声音是这样滋味复杂,似乎充满了忧郁。

灞河上,扁舟出没,到处鳞光闪闪,平阳公主带着几骑马,立在柳树的深荫下,看着这暮春的晨色。

“臣在!”卫青在她身后朗声回答。

“你这是最后一次跟随我出游了。”平阳公主独自一人勒马站在河岸上,她背对着众人,没有人能看见她脸上的伤感,和那种淡淡的留恋。

“臣一朝是平阳侯府的骑奴,就永远是您的奴才。”

虽然用词恭谨,但仍然掩不住他那种天生的傲亢。

十七岁的卫青,现在长得比从前更加结实,脸上的线条异常坚硬和成熟,有着同龄人远远比不上的沧桑眼神。

“罢了。”平阳公主抬起手,挥了挥袖子,“你姐姐卫子夫两个月前入宫,听说现在已经有喜了,皇上后宫久乏子嗣,这是她的福分,也是我们皇室的福分,皇上不久后就会封她做夫人,到时候,你也会成为身份高贵的皇亲。”

身后的卫青没有答话。

平阳公主仍然自顾自地沿着思路说下去:“自开国以来,汉皇都厚遇外戚,倘若你姐姐能生下一个皇嗣,将来你就会成为太子的母舅,有裂土封侯的机会。”

“卫青虽然出身卑贱,却也不企望这种由女人带来的富贵!”卫青厉声回答,他的声音显得那样愤怒,甚至有些粗鲁。

平阳公主扭过脸来,怔怔地看着他。

初升的太阳下,卫青白皙瘦削的脸,被涂抹成淡金色,他微陷的长长的黑眼睛,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见平阳公主向他看来,卫青掉过脸去,不愿与她对视。

那瘦削的侧面,依然是冷淡而简傲的。

两个月前,武帝从霸陵拜墓回来,路过平阳侯府,平阳公主将自己养蓄的十名佳人送给他,但武帝都没有看中,却独独看上了在筵席上伴酒唱歌的侯府家奴卫子夫。

卫子夫是卫青同母异父的姐姐,相貌和卫青极其相似,有着一种与身份不相宜的冷淡神情,瘦削而动人。

如今,卫子夫独自住在长安城西的行宫里,她已经怀上了武帝的孩子。

皇太后为此高兴异常,武帝也因此赏了姐姐平阳公主一千斤黄金和无数珍宝。

作为皇上宠妃唯一的弟弟,卫青今后的飞黄腾达,是可以预料的。

昨天,已经有正式诏命来,叫卫青入建章宫做侍卫。建章侍卫,向来都是由亲贵子弟担当的,位秩虽低,却是长安城最好的晋升之路。

对于卫青,这其实并不是什么配不上的赏赐,当年在南山脚下战败匈奴左贤王冒善时,平阳公主就遗憾地认为,只要给这个少年一个立功的机会,他一定可以立下远超李广、周亚夫的战功,只是她没有想到,这机会是如此突如其来,让他这么快地离开她的身边。

在长久的沉默注视之后,平阳公主忽然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她也扭过头去,冷笑两声,淡淡地自嘲道:“是吗?”

说完之后,她猛地勒住坐骑,掉转马头,沿着河堤飞奔了起来。

“公主当心身体!”黄门令也跟着她飞驰出去。

不知道沿着灞河奔驰了多久,平阳公主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在这样明媚的天气里,眼泪是多么可笑。她为什么哭泣,为那个从来就没将她放在眼里的年青骑奴吗?虽然主奴有别、尊卑不同,可卫青从来就没有把她看成主子,更不曾把她真正放在心上。

身后一个人也没有,平阳公主勒马在树荫里漫步片刻,一敛衣裾,正要往马下跳去,忽然听见树荫里有一个冷淡的声音喝道:“停!你不要命了吗?”

随着这个声音,卫青已经从树影外闪身进来,他在不远处翻身下马,走到平阳公主的马镫前,怔怔地站了片刻,忽然一伸手,将她拦腰抱了下来。

平阳公主只觉茫然,她扶着卫青的肩膀,下了马,站在波光潋滟的河边,叹道:“你已经不再是公主府的骑奴了,何必如此恭敬?如果想要钻营我的门路,我说话的分量,如今还比不上你的姐姐卫子夫。”

卫青的眼睛里又流出愤怒的神色:“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我虽然是侯府女奴的私生子,生来受尽了冷遇和折磨,但也绝不会靠裙带关系为自己争得前途!卫青此生志在开疆拓地,立功封侯,但我绝不会靠入宫为妃的姐姐来虚邀富贵,而是要凭自己的军功来硬碰硬地争得这个侯位!”

他退后一步,看了看平阳公主,忽然说:“我就不相信,王侯将相难道是天生的吗?曹寿有什么本事?他不过靠了自己的好祖宗!靠了他的曾祖、开国丞相曹参的封荫!卫青虽然出身卑贱,但我身体里的血是火热的,我的骑射不在那些公子王孙之下!是的,我是靠了我姐姐才得以成为建章宫侍卫,但我这辈子都只求一个能让我出关建功的机会,好让我告诉天下的人,女奴之子也能成为名将,成为功臣!如果我将来能封侯,我希望我配得起这个侯爵,我希望天下人都能挑起拇指,赞叹一声:卫青,那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一向故作清高冷傲的卫青,从来没有慷慨激昂地说过这么多话,平阳公主竟然被他说愣了,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良久,她才微笑着,轻轻鼓掌。

“你能行。”她温和地点了点头,“早在两年前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不凡的将才,不会一辈子沦为骑奴。”

“当然。”卫青斜视了她一眼,“那一年,是我,而不是那些没用的世家子弟,更不是曹寿,将你从冒善手中抢了来,成了平阳侯府的新娘,可惜……”

他仰首天外,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

平阳公主的侍从们,也在这时候匆匆赶来了。

“公主打算去哪里?”黄门令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吩咐过,不能让公主去得太远,以免动了胎气。”

“侯爷在哪里?”平阳公主扬了扬眉毛,“孤可是有半个多月没见着他了。”

黄门令为难地低下了头,风流潇洒的曹寿,已经在长安城里建了一处相当豪华的别宅,他经常住在那里,在那里大宴宾客,聚众赌博。

有人说,平阳侯的别府,是长安城最大最奢侈的赌场。场里,不但备有名酒和夜宵,还有成群的美貌侍女,弹着箜篌,跳着回风舞,坐在客人们的身边说笑。而曹寿,身为开国名将曹参之后,他最得意和炫耀的,竟只是这样侈丽可笑的浮华。

这些,平阳公主早就有所耳闻,然而令她伤心的不是这些。

已经怀有六个月身孕,夫婿却总是抽不出时间来陪伴她。

即使他偶尔回来,他们虽然也是笑语盈盈,两情相投,表面上看,他对她呵护备至,但曹寿总禁不住长安城里繁华夜宴的吸引,几天后便又回转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