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婚之夜(第2/2页)

平阳公主也不禁大笑起来:“皇上,你已经快三十岁了,还和少年时一样顽皮。”

门前果然传来了人喊马嘶声,熊熊点燃的松明,将府外照成半个白昼。

平阳公主披起衣服,笑道:“我去替你解释。”

不一刻,她带进来一对老夫妻,拾阶进入正厅。

那老翁虽然有六十来岁光景,但腰杆笔直,气势雄壮,他一眼看见武帝,便将手扶在腰剑上叫道:“就是他,公主,这厮不是好人!”

平阳公主抿唇笑道:“休得无礼,这是当今皇上。”

老翁的手无力地垂落,夫妻二人不禁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那老妪看起来似乎比老翁年纪更大。她的相貌和气质都不像平常老妇,虽然年迈,但她皮肤细嫩,眼睛清澈,手指纤细柔软,似乎年轻时候曾经经历过富贵生活。

“我说这是个有来头的人,你偏偏不信。”老妪低声埋怨老伴,“还召集了那么多的少年,来围攻皇上,这是谋反的死罪,你是活不成了。”

“我死了,你正好改嫁,一心一意地陪着他过好日子。”老翁气鼓鼓地骂道,“我就知道,你这么多年来,就从没忘了他。”

老妪不禁红了脸:“你又来了。我喜欢他,当初为什么离开他?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县官夫人不当,跟着你这个贼砍头的,到南山下开旅店?”

“你就是忘了他,又能忘记你和他生的儿女吗?你的孩子都跟着他姓赵!这么多年了,你就没给我生过一男半女!”莽撞的出身军汉的老翁,也不管正在天子面前,仍然对当年隐秘的情事追根问底。

“我认识你的时候都三十多岁了,还怎么生育?”老妪的声音含忿,“你既然嫌弃我,那我明天就走。”

平阳公主听得怔住了,她竟然没有喝止他们在武帝面前的无礼举动。

“走?你往哪里走?”老翁恨道,“老子认识你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好好地在北军里当一个校官,新立了军功,有的是前程……就为了你这个婆娘,把一生都断送了。在乡下当着平头老百姓,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你后悔了?”老妪忽然嘲笑地问道。

老翁沉默片刻,将白发苍苍的头抬起来,断然说道:“我不后悔。那个时候,我们曾经相亲相爱……而这胜过了世上的一切荣华富贵。”

看着这一对老夫妻在画堂的烛光前争风吃醋的模样,平阳公主不禁深深感动。

长在深宫的她,从来没有想到,民间也有这样多的故事,平常百姓中,也有这样的深情人物。

一旁站着的武帝,也看得饶有兴味。

见老夫妻俩都陷入了往事的回忆,武帝挥手笑道:“罢了,朕恕你的无礼之罪,看在婆婆放朕逃走的面上,拜你这个脾气粗暴的老头儿为羽林郎——哈哈,你将是朕身边年纪最大的羽林郎,你姓什么?”

老头儿跪在地下,连头也不敢抬,答道:“奴才叫李凡。谢皇上不杀之恩,奴才心中有愧,不敢领赏。”

“你不必谢,朕是为了报婆婆的恩德,才赏你官职,你从此领份俸禄,带着婆婆到长安城买幢宅子住下,过过休闲日子。”武帝忽然将脸一板,“下去吧,若依你的无礼言行,本来应该斩首示众!”

老翁老妪都吓得战战兢兢,叩头谢恩而下。

“皇上。”平阳公主忧郁地看着他,“难道你就打算这样度过自己的青春?今年,皇上已经快三十岁了。您还记得十六岁时,在先帝灵前发下的誓愿吗?”

“朕记得。”武帝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重新安静下来的花厅外,竹影筛落了满地月色,虽然是春天,幽深的丛林中吹出来的夜风,却让人觉得有些冷。

十三年前,孝景皇帝重病不起,临终前他将太子叫到自己的床边,当时他已经痰涌,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僵直地指着殿上高悬的三面黑匾,喉间发出咳声。

“你还能记得,那三面黑匾上写着什么吗?”平阳公主问道。

那三面黑匾是孝景皇帝在后元元年(公元前143年)亲笔书写的,他命人镌刻之后,涂以金粉,悬上了温室殿的大梁。这样,他在办理奏章的时候,抬头就可以看见。

“匾上所写,分别是匈奴、诸越和西南夷。”武帝庄容回答,“先帝曾经对朕说,这是国家的三大边患。”

“记得就好。”平阳公主翘首望天,说道,“我的书房里,还有另一块先帝手书的黑匾,上面写着一首诗,我想,今夜应该让你看一看了。”

武帝的眼神有些惊讶,随着平阳公主往书房里走去。

他发现,大姐从前的泼辣豪爽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那份骄傲、自信和果敢,仍时时在这个瘦弱沉静的人身上闪现。

推开书房虚掩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尘土气味,平阳公主手持着一盏青铜飞雀灯,立在门前,将房间照亮。

北面的正墙上,悬着一面巨大的黑匾,烫金大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平阳公主走上前去,用袖子拭去匾上的浮灰,轻声念道: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平阳公主的声音微含泪意:“先帝暮年,常常低诵这首屈夫子的《国殇》,一生致力于发展田耕百业的先帝,内心其实十分渴望与匈奴一战,但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高擎着铜灯,缓缓关上门,回过头来说道:“皇上,先帝一辈子惦念的,都是平北。匈奴人威胁着我们父祖的江山和基业,已经长达七十年。高祖皇帝、高皇后、孝文皇帝和先帝,为了保证国内有适宜农耕和复兴百业的平静环境,迫不得已,都只能采取公主和亲、开边市这些妥协的方法。匈奴人是游牧民族,即使年年和亲,他们也永远不会停止对大汉边境的侵扰。倘若养虎为患,那真的会成为国家的灾害……”

武帝面对着黑匾,脸上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深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