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独孤信之死(第3/6页)

“爹!”见独孤信执意受死,独孤丽华等人都忍不住悲泣起来。

而独孤信面色凝重,不发一语,站在庭前一动不动,宛如石塑。

不到一炷香时间,府外便传来了马嘶金铁声,新升为小冢宰的李远大步走了进来,他身边几百名身穿深青色战袍的侍卫,同时将手按到腰间的长刀上,生硬地将独孤信和身边的亲人们隔开了。

当着众人,李远命人将一个盖着黄绫子的长托盘放到桌上,他亲自上前,缓缓揭开了那方深黄色绸布。

独孤家的女儿们同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在这幅质地精美、绣满凤凰的御用包袱布下,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檀木托盘,里面是一只金错酒爵、一条素白长绫、一柄弯月形的嵌宝短刀!

痛苦之中,独孤伽罗无助地伸出手去,却正好抓住了身边不远处的杨坚。

她尖利的指甲,无意中抓破了他的手背,而杨坚强忍疼痛,拥住他名下的这个女人,才没让她昏倒在地。

独孤信缓缓除下了头上的紫纱高顶帽,在酸枝木的桌边坐了下来。

望着不远处无助的幼子们,望着面前小人得势的旧部李远,他的唇角浮出了凄凉彻骨的微笑,心底却是明悟了一切的安宁和悲哀:他早该料到自己会有今天!

昔日,楚汉相争,尘埃落定,蒯通对齐王韩信说,野禽殚,走犬烹;敌国破,谋臣亡,而自己却竟然从来不肯防备那心机过人的宇文泰!

脸上充满鄙夷之色的李远,打开手中的诏书,立在香案前大声宣读起来。

在他清朗的诵读声中,独孤信的视线停在那杯深红色的药酒上,不,他不会饮鸩而亡,那会让他死得五官扭曲、毫无尊严;柔软的白绫被庭中潮湿的春风撩了起来,他更不会让自己英挺的身躯悬挂在房梁下、像颗腐烂的果实一样旋转回荡……

他有些欣赏地打量起那柄弯月形的御用宝刀,这是宇文泰的收藏品么?宇文护将它用在这个场合,那也许是他对这个前朝大将仍然心存敬意。

天快亮时,窗外涌起了一阵微带凉意的晨风,这阵风穿过骠骑大将军府的庭院,在满院的白杨树头来回摇荡,听起来如幽魂呜咽,又如冷雨淅沥。

梦中惊醒的杨坚,陡然觉得满背都是寒意,他十二岁随军出征,以勇略在宇文泰帐下著称,但此刻,他却感受到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阴森。

朦胧中,杨坚伸出手去,想搂住新婚不久的妻子伽罗,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扑了个空,枕边已经无人,连绸衾都已半冷。

杨坚睁开眼睛,果然看见伽罗正坐在窗前的书案边,她穿着一件白色绣领纱衣,长及腰间的青丝披在身后,托腮凝望,神情痴怔,侧影瘦削得令人担心。

“伽罗。”杨坚走近时,发现伽罗的嘴角又凝结着血粒,她一定又做噩梦了,并在那永远充满血声悲声的梦中,咬破了自己的下唇。

映着窗外的曙色,杨坚看见,伽罗的额头上冷汗涔涔,晶亮清冷。

讷于言语的杨坚不知该如何抚慰妻子,只能用丝帕为她拭去额头背上的冷汗,将她拥入自己温热宽厚的怀中。

他这样不善于表达,但伽罗能够明显地感受到,杨坚深爱自己。

她是在热孝中嫁给杨坚的。杨家抢在独孤家被流放西蜀之前就要将婚事办了,是为了能让伽罗留在长安,不随郭夫人和兄弟们一起流放到千里之外。消瘦得厉害的伽罗,没有拒绝这个建议。

突然失去父亲的打击,让伽罗陷入了无边的悲恸,没有心情去品尝新婚的快乐。

她几乎是一夜间就变得沉默寡言了,脸上也永远地失去了从前的开朗和生动。如今,她仍然会在书房的窗前读书至子夜,只是她的案头不再堆满了各色经史子集,而代之以厚厚的石印佛典,各种译本的《楞严经》、《华严经》、《般若经》,充塞着杨府的书房。

“伽罗,”在渐渐发亮的天色里,杨坚定了定神,轻抚了一下妻子的长发,努力用柔和的声音说道,“别想了,过去的事情都已过去……”

“都已过去?”伽罗表情木然地重复着杨坚的话,忽然间,她有些凄厉地笑了起来,“是,都已过去,一切都已过去……人死不能复生,我就算手刃了宇文护,爹也不能再回来……”

伽罗的眼泪汹涌而下,独孤信死后,她还没有恸哭过,她只是日渐变得表情冷寂,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作为一个被削职赐死的罪臣,独孤信的葬礼上吊客稀落,从前得独孤信之力晋升的将军们,没有几个敢冒着得罪宇文护的危险前来吊唁。

就在那一天,从小在奉承声中长大的伽罗,才明白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她自幼依恋父亲,没想到会在一夜间就成了孤儿,成了罪臣的女儿,成了受尽白眼的可怜女子。

杨坚不断摩挲着伽罗的头发,不知道该怎样平息她的悲伤。

自伽罗嫁入他的骠骑大将军府以来,她还没有露出过一次笑脸。新婚三天,伽罗就命人将这府中的花草全都拔了,只种一样白杨树,武官出身的杨坚,难以理解她的用意。

伽罗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才女,深得清河崔家的真传,而自己却是个连《谷梁春秋》都未通读过的武夫,两人的才艺学养相差不啻霄壤。

在伽罗的面前,杨坚情不自禁地感到卑微,论出身、论才识、论相貌,自己都远比妻子逊色,而独孤信却将爱女嫁给自己,这不能不令他心存感激。

伽罗拭去腮边的冷泪,将脸颊依在杨坚怀中,感受到一种温热的男性气息。

她想起了新婚之夜,那天,在喜烛边,她双手披拂开额前的绛红色轻绡,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脸带醉容的杨坚,觉得他是那样陌生而遥远。

在新婚之夜前,她只与他匆匆见过两面。

独孤信挥刀自尽前,曾将他们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语重心长地说道:“伽罗,那罗延,你们须记取今日之恨。”

而杨坚在那一刻含泪点头承允的情意,登时令她生出几分亲近感。

结亲之后,伽罗觉得,杨坚的确像人们所传说的,身材奇特,威严沉重,看起来很难接近。

而且他读书太少,偶尔写一封书信,字迹难看得像是蟹行文字,文法似通非通,还要夹几个错别字,与高颎不可同日而语。

但这个十二岁上战场、十六岁封开府袭公爵的少年,却另有一种非凡的智识,性格深沉得令人敬畏。

听说,他当年和宇文泰最欣赏的五儿子宇文宪曾为同学,号称“性通敏、有度量、虽在童龀、而神彩嶷然”的宇文宪,每次见了杨坚,都禁不住会紧张失态。

君子不重则不威,杨坚气质里那种与生俱来的稳重安静,令他看起来十分出众,听说,连杨坚的生母吕夫人和同母弟弟杨瓒,都不敢和他过于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