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金公主(第2/6页)

宇文宪叹道:“老臣位重辈高,一生为国,忠心无两,不想皇上轻信外戚,将臣逼迫如此。杨坚,你与我自幼同学,最知我清白无辜,我死之后,诸子和家将只怕都难保性命,只有一个七旬老母,无人奉养,让我地下难安。你若心怜我今日受冤而死,替我给老母养老送终,我便甘心而去,否则的话,我宇文宪在地下也会化为厉鬼,让你寝梦难安!”

杨坚点了点头道:“宇文宪,你安心上路吧,达步干夫人,我会迎到般若寺中,与明远师傅一起好好供养,若有欺心之言,杨坚天诛地灭。”

三十五岁的宇文宪双泪长流,将手中玉笏扔到上,仰天叹道:“天乎,天乎!宇文家的天下从独孤家手中而来,又要从独孤家手中而去……父皇,你在天有灵,当知负人者终被负,否则宇文家怎么会生出宇文赟这种禽兽皇帝,否则一心守护社稷的儿臣今日又怎么无辜惨死……”

他的悲叹声还没结束,杨素已经铁青着脸,将绳索套上了他的脖子,一脚踹翻了宇文宪。

这位三十五岁的宗室首臣,一生征伐,连攻北齐二十多城池,铁骑踏破洛阳,擒获北齐皇帝高纬等人,一统长江以北的国土。以此开疆拓土之功,却只落得在大德殿上惨死。

宇文赟这个小皇帝,其实算不上随意杀戮,他不过是完成了武帝生前的心愿。武帝宇文邕活着的时候,至少有七八次想要除去这个从孩童时就一起长大、才能年龄相仿的兄弟。

亲情再深,也抵不过权位的风光无限。

杨丽华抚摸着肩背上仍在流血的杖痕,再次骄傲地昂起头来,单手撑住“天台”天德殿的深红地毡,轻轻将上身那件已经被紫檀木杖打成碎片的绣腰襦拉拢,一只一只地束好豆绿色的蝶型衿带,虽然手指微颤,但她的动作仍然不失优雅。

她的唇角已经在行刑时咬破了,细珍珠大小的血珠,一粒粒地渗下来,落在她血迹斑斑的卷草花纹贴边宽袖上。

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一滴眼泪,秀美的脸容甚至没有因忍痛而变形。

她如此不驯的姿态,再次激怒了宇文赟。

长方面孔、肤色白皙的宇文赟陡然推开怀中紧拥着的尉迟炽繁,原本还算得上清秀的眉眼扭曲成一团,咆哮着叫道:“再打,行天杖!”

这一下,不仅行刑女官,连尉迟炽繁也紧张得脸色雪白。宇文赟自制的天杖,是一百二十下宫杖,死在“天杖”下的宫女数不胜数。

“陛下……”今年才十四岁的尉迟炽繁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想为她一向敬重的杨皇后求情,但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

尉迟炽繁的后背和腿上,同样有着深入肌理的杖痕。喜怒无常的宇文赟,高兴起来,会给她的祖父尉迟迥不断加官晋爵;不高兴起来,为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也会将她打得死去活来。

她年少胆小,很怕惹事上身,更怕因此给家里带来祸患。

前几日,宇文赟在朝里设置了四位辅政大臣,尉迟炽繁的祖父尉迟迥被升为朝中位列第二的大右弼,而杨皇后的父亲杨坚却只是位列第四的大后承,位置还在尉迟迥之后,尉迟迥为此而感激涕零,几次上表谢恩。

“闭嘴!”她此刻收口,却已经来不及了。

宇文赟用力将坐在身边的尉迟炽繁推下座位,一脚踹到旁边,根本不理会她稚气未脱的脸上充满了幽怨和恐惧。

他走下座位,将脸凑近在杨丽华的脸畔,用被烈酒浸坏了的沙哑声音冷冷笑道,“怨不得人人都说你父亲有帝王之相,你在天的面前,也敢这样傲慢……”

宇文赟一年前霍然又有了新见解,即位没几天,他忽然梦见一群神人簇拥着他,口称他为“上帝”,所以他醒来后即大办仪式,传位给七岁的太子宇文阐,自己年方二十便当上了太上皇。

他从此名正言顺地不再料理朝政,将军机要务推给幼小的儿子办理。

每天,他在内殿前盛陈百戏,沉溺于酒乡和女人们的温柔怀抱,连晚上也舍不得睡去,宫中每月仅灯油就要用掉几千缸。

宇文赟如今自称天元皇帝,正阳宫改称“天台”。他不再口称“朕”,而自称为“天”,任何要进正阳宫议事的大臣,必须事先奉斋三日、避谷一日。

自比于上帝的宇文赟,好色程度却未降低半点,他登基后的第一件要政,就是派内侍们出宫四下寻找美女。

后宫里的女人已经数不过来了,宇文赟却意犹未足,下旨命令所有官员的女儿都不得随意出嫁,必须先经他挑过之后,才能许配人家。

气得大臣乐运抬棺进谏,见几位以耿介闻名的大臣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宇文赟似乎产生了几分悔改之意,但过不了半天,他又狂乱如故。

刚刚被册封为天元大皇后的杨丽华,只觉得自己早已心如槁木。

她与这个心智不正常的少年自结发至今,受的苦头实在无法用几句话来说清。在她出嫁之前,她连想都没有想到过世上还有这样古怪的人,而这个疯癫昏暴的人,竟然还是北朝的皇帝,治下有数千万军民!

难道那些正常人必须奉一个疯子为君?还是深宫的生涯、严厉的父亲将宇文赟摧毁成这般模样?

他是个疯子,她的丈夫、北朝的天子是个疯子!是个比南梁萧家、北齐高家的亡国之君还要昏乱的疯子!

她知道他本性算不上坏,当年她嫁入东宫时,他只是个嗜酒、好色、身体单薄的少年。然而宇文赟好杀的父亲,却不断地要求他的心变硬,要求他懂得威杀驭下之道,他的两位宫正师傅也要他懂得权术。

这一切教育,毁了这个平庸得有些愚蠢的少年。

即位之初,宇文赟曾嫌父亲亲自起草的《刑书要制》太严厉,亲自下诏废除,然而半年之后,他又重新施行《刑书要制》,甚至比从前更严酷,就从那一刻起,杨丽华知道,宇文赟毁了,——他的心变硬了,他开始嗜血。

见宇文赟言及自己的父亲,杨丽华努力撑起因流血和受刑变得虚弱的身体,眼睛缓缓抬起,与宇文赟那双充满血丝、闪烁不定的眼睛对视着。

她的神态仍然不卑不亢,声音柔曼得像是在抚慰一个孩子:“臣妾的父亲相貌威严,这是名将之相,不是什么帝王之相。武皇帝在时,以此事为借口来攻讪臣妾父亲的人很多,武皇帝对群臣发怒道:天命有在,普六茹坚只可为将耳,再有讥议此事者,坐妄言之罪……”

在满殿的沉寂中,杨丽华喘息片刻,不禁流下了两行清泪。

她缓缓举起袖子,拭去颊边的泪水,声音仍然平静:“陛下,臣妾的外祖父独孤信是大周开国的功臣,臣妾的祖父杨忠为武皇帝攻破了号称坚不可摧的北齐长城,臣妾的父亲曾为灭齐建下赫赫功勋……他们都是忠臣、功臣、重臣,对宇文家忠心耿耿、矢志无二。至于说到臣妾的姿态,陛下,臣妾是陛下的六宫之首,宁可死,也不能自甘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