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二圣临朝(第3/6页)

阿干西,我心悲。

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干西。

阿干身苦寒,

辞我大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

嗟嗟!

人生能有几阿干。

杨俊强自镇定着自己,这是千金公主出塞和亲前夜,为自己弹唱的最后一支曲子。

《阿干之歌》是有名的鲜卑民歌,是鲜卑大单于慕容廆思念西迁的兄长慕容吐谷浑的歌曲,直到慕容廆晚年,他仍然会击节吟唱此曲,思兄泪下。

“阿干”,就是鲜卑语里的“哥哥”。

自知出塞和亲、西迁不归的千金公主,在离别的那个晚上,就在梨花树下一遍遍为自己吟唱着《阿干之歌》,花落如雪,在她的长发和琵琶上纷飞,遮挡着那张他想要永远凝视的美丽面庞。

直到如今,杨俊在席上听见有人再唱此曲,都会鼻酸心痛、含泪离席而去。

她的确太了解他了,在他的心底,永远会有一块为她而留的温软,永远对她无法抵挡。

就着最后的暮色,千金公主看见了杨俊脸畔的泪水闪亮,她交回琵琶,翻身下马,走到杨俊马前,匍匐在地,泣道:“阿祗,我心怀父仇,誓要报家国之恨,催促大可汗发兵对抗天朝,点燃烽火,最后却众叛亲离、进退两难。如今我已知错,求阿祗念在昔日之情,准我与大可汗请和!”

杨俊悄悄抬手,拭去腮边冷泪,冷冷地道:“两军阵前,勿论私交。如今大军压境,可贺敦已是城下之盟,并非请和。”

千金公主泣道:“若眉知罪。大可汗被叛军重重包围,达头可汗虎视于王帐之侧,若秦王愿恕我罪过,放过大可汗,我愿以死谢罪!今日突厥大军陷入分崩之局,必将恶战连连,若大可汗平安归来,尚可收拾残局,率部退出长城,重返都斤山下。若大可汗一死,达头、阿波、莫何几位可汗必将为王位你争我夺,战火不断,祸及神州,难以遏制。”

“你是在威胁本王吗?”杨俊厉声喝道。

“不敢,若眉如今内忧外困,实后悔一时之怒,害得大隋疆土被扰、百姓流离,更害得大可汗为我血战两年、枕戈待旦,如今陷入重围,生死不明。请殿下回复独孤皇后,千金公主愿弃国仇家恨,依她膝下,认独孤皇后为义母,不再念及前朝恩怨,不再姓宇文,愿改姓大隋国姓,从此叫杨若眉。独孤皇后自幼待我如亲人,愿从此也能放下嫌隙,视若眉为亲生。”千金公主道,“若眉诚知,此刻已身陷危境,愿率东突厥部称臣纳贡,求降大隋!是生是死,权在殿下!”

杨俊更是震惊,她竟然要改姓,要求降,宁可放弃尊严和家仇,也要保全她的大可汗!

杨俊从来没见过沙钵略可汗,听说他年近四十,已是个中年人,骁勇善战,但千金公主竟对他情深如此,不惜以死搭救。女人心,果然是天上云,不到三年时间,她心里就没了自己的点滴影子。

杨俊不禁怒道:“你!宇文若眉,你竟要为他而死,为他而降,为他而卑躬屈膝!沙钵略可汗不过是个蛮族勇夫,你竟然对他一往情深、愿共生死!你……你把从前都忘了吗?”

千金公主头也不抬,朗声说道:“自来到都斤山下,从前种种,若眉全已释怀。若眉唯知,这辈子有夫君沙钵略的守护和关爱,我就还能好好活下去,如果连他也死了,我只会觉得眼前天崩地裂、再无生趣,从此不会留恋残生。”

这分明是以死逼迫自己了,看着她果决的神情,杨俊心头百情煎熬,他望着不远处沙钵略王帐前那面猎猎飘扬的狼头大纛,咬紧牙关,从牙缝里迸出了几句话:“我答应你,可贺敦!今日退兵之后,在这世上,我就当你死了,你也当我死了!”

千金公主在他马前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这才抬起泪眼,泣道:“阿祗,我一生身不由己,注定国破家亡、苦命飘零,唯有沙钵略可汗是残生唯一依靠,决难割舍。阿祗,你年轻有为,尚有万里江山、统一大业,需你施展作为,从兹之后,你我是为永诀,愿来生你我不生于仇人之家,不复受此苦情煎熬!”

杨俊更不答话,一提马缰,转身驰去,隋军前后阵列更换,很快也追随他的坐骑撤离。

虽然隔得那么远,隔着深沉的暮色,千金公主还是清楚地看见了,在杨俊名贵的银白盔甲下,他仍然穿着当年她亲手缝制的蓝色旧袍,袍角她亲手绣上去的梨花飘带,在风中不断翻飞着。

“阿祗……”她紧紧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痛苦的哭泣和喊声被身边的士兵听见。

杨坚下朝回来,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发硬了。

他是个认真而多虑的人,刚才在朝上,再次议起平陈之事,大臣们七嘴八舌,说得他无所适从。

当时他忍不住想道,倘若伽罗也坐在自己身边就好了,她永远那样澹定自若、明察而善断,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有分量,令人敬佩。

怪不得当年刘邦当了皇帝后才发现:马背上可得天下,却不可在马背上治之。

自己吃亏就吃亏在没读过几年书,更不懂史书和掌故。

而那些书生出身的大臣们,动不动就引经据典,廷争面折,往往是他们吵了半天,自己还弄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内中就数高颎好些,他从不在自己前面掉书袋,李德林和杨瓒这些人,甚至包括太子杨勇在内,开口就是古人,闭口就是前朝,存心卖弄学问。

自己年过不惑,身为九州之主,总不能像小蒙童一样,每次上朝,都好学不倦地要他们给自己解释典故罢?

这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杨坚由身边的小内侍伺候着脱了朱色宽袖外衣,只穿一件白纱袍,抚着自己长及胸前的胡须,怔怔出神。

侧殿的书案上,放满了淡黄绫子或暗蓝绫子包面的奏折,他有些厌烦地扭过了脸,这些刚刚经历改朝换代的大臣,还保留着两晋习气,奏折过究文辞,满篇“之乎者也”,没有一份奏折里没有古人的名字,让他这个只会念两篇佛经的皇上今后怎么理事?

三弟杨瓒前几日暗示般地提道,那些奏折上的批语,似乎都不是杨坚的亲笔,——真是好笑,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大哥读过几天书!除了伽罗之外,谁还能将折子批得那么精当?

“陛下,皇后来了。”小内侍在帘外远远跪奏道。

他话音未落,廊下已经响起了脚步声,轻快而灵动,让杨坚觉得十分亲切。伽罗终于来了,那满案的奏章,登时不再令杨坚烦闷。

“臣妾参见大家。”侍女们打起帘子,身穿水青色绣襦长裙的伽罗小步趋进,向杨坚微微一欠身,旋即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