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七 结发

沉羽的加冠礼是定在十月底。

在秋天的吏部授官上,沉羽被授予了羽林尉的职位,御前行走,不高不低,也算合乎他的家世。

为沉羽削发戴冠的,是深受永顺帝宠信的左相。

左相本身非常开明,但是即便是这样的左相大人,在看到走出来的沉羽一头金色长发的一瞬间,还是抽了一下。

但是任何人都必须要承认,那是近乎于残酷一般美丽的景象。

那天的月光是一种青白的颜色,庭院里一色金灿菊花,吐蕊如丝,极清淡的香气袅袅的若有若无。

然后,那个少年便披着一头金丝一般的发慢慢从帷幕后走了出来。

白色的肌肤,墨色的正式朝服,近乎于美丽的俊美容颜,以及,漆黑之上垂下的,阳光一般的金发。

刹那,鸦雀无声。

走入正堂,停住,慢慢闭上眼,再度睁开,沉羽纤长睫毛下清澈的瞳孔忽然便有了一种锋利的意味,宛若名剑锋刃上滴落的露水,优雅地杀伐。

一瞬间,金发的少年仿若君临天下。

所有人都看到沉羽唇角勾起一丝不屑笑容,侧头,看向旁边自己的兄长。

金色与黑色,继承了同一血脉的兄弟就这样安静地彼此凝视。

慢慢地,沉谧笑了起来,优雅从容,又带了一点满足的味道,慢慢地,以极其郑重的姿势躬身行礼,在行礼刹那,收敛了一切笑意,俊美面容上端正严肃。

这个不世出的天才以异常庄重的声音对自己的弟弟、沉姓本家的族长说道:“请。”

今夜,沉羽的金色长发将短至肩头,结成发髻,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沉家的族长,朝廷的公卿。

从此之后,他每行一步都攸关天下。他将成为决定这天下归属命运的几人之一,脚下之路,皆是人命铺就。

那又怎么样呢?

这是他的责任,他从不曾想过要逃避。

他从廊上走过,所有人都一一行礼,莲见也在场,她也按照品级一身盛装,广袖华服,璎珞步摇,衬得一贯清冷的少女异常庄严华美。

而看到她的时候,沉羽心满意足。

他喜欢的那个人向他轻轻颔首为礼,姿态凛然端正,美好一如他的想象。

于是少年的心底就泛起了满足。

他在莲见面前略停了停,从金色头发下望出去的眼神温柔又执著,少女在他凝视下一愣,扭转了脸,却又立刻不甘示弱一样地扭了过来,被沉羽温和地凝视着,眼神又有些游移,却偏偏又倔强地硬要看回去,异常的孩子气,沉羽只觉得可爱无比。

仪式结束,按照规矩,沉羽应该在正堂独自待上一夜,结果半夜时分,莲见悄悄溜了进去。

看她进来,沉羽拍拍身旁软榻,莲见走到他身前,没有坐下,只是看着她。

他也看着莲见,两人都不说话。少年慢慢笑开,伸手,握了一下莲见的指头。他很轻很轻地握着,莲见轻轻一挥,就能挣开。

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凝视着沉羽的眼睛,一点一点,握紧了他的指头。

只要你想要,我能给,什么都可以,包括我自己。

结果那一夜,莲见没有离开那被一层一层松重色、脂烛色、冰色、红梅色的帷幕和屏风深深包围的房间。

沉谧很清楚在正堂里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在心里慢慢喟叹,却没有阻止的意思。

其实是应该阻止的,他很清楚。

莲见也好,沉羽也好,他们的立场都太过微妙,这样的彼此恋慕,是过于危险的事情。

但是,不管理智怎么叫嚣,却微妙得无论如何都不想干涉。

啊啊,他果然骨子里还是一个不够理智的人呢。

缓慢无声地展开了扇子,看着泥金扇面上一捧倒映着的雪一样的月光,沉谧唇角浮起了一抹似笑非笑微妙的情绪。

没办法,就是觉得,一生里真情也好,有这样一次放纵也好,对于沉羽而言,都是过于难得的。

那个金发的孩子从未忘记自己的责任,从未逃避,那么,至少这一夜,希望,他可以抓住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于是,那一夜里,正堂之外不远小亭里,兰令大人广袖长衣,独自凭月小酌。

沉羽出来,是快天亮的时候,沉谧正屈膝靠坐在亭栏上,手中一杯,却也没喝,听到声音,没回头,只淡淡说道:“醒了?”

“嗯。”

“喜欢那孩子吗?”

“喜欢。”

沉羽率性坐在哥哥对面,看着哥哥把杯子递过来,他酌了一口,用袖子抹了一下唇角,才坦然笑道:“我喜欢她,想抱她,想得到她,想尽我所能地怜惜她,是男人都会这样吧?这又没什么不能见人的,所以,有什么好避讳的?”

接了弟弟丢过来的这一句,沉谧悠然一笑,沉羽看他一眼:“我以为你会不赞成这件事的。”

大赵朝一向开放,重节不重贞,不送到宫里去的女孩大都不重初贞,沉谧转头看他,慢慢勾起唇角:“这种事儿我一向无所谓,你情我愿就好,对了,忘记告诉你,我给你和原家的女公子定了亲事,离女公子及笄还有三年。三年后你十八岁,她十二岁,挺不错一桩婚事。”

这是陈述句,不是征询意见,而是告知。

而沉羽清楚,这是他兄长对于他和莲见的妥协,最后的让步,他没有拒绝的权力。

看着自己的哥哥,沉羽若有所思,良久才哼笑出声:“阿谧,你是在告诉我,要三年之内赶紧羽翼丰满吗?”

沉谧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向他伸出手,修长的指头遮蔽在沉羽眼前,让他的视线立刻暗淡了下来,男人才悠悠然地开口:“超过我吧,你还有三年的时间可努力,阿羽,这世上道理就是这样,如果想反抗,就站在比我还高的地方吧。”

“你当我是傻瓜吗?那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吧?”沉羽没有拍掉沉谧的手,只是冷冷地笑着。沉谧却来了兴趣,他收回手掌。

沉谧能到达如今的地位,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沉羽他现在的环境已不如沉谧当年十分之一,他自傲自信,却并不妄自尊大,什么事情努力可以做到,什么事情努力了也不可能做到,他一清二楚。

“哦,那你的意思是,三年后,你和莲见的恋情就会结束?你乖乖娶妻,她乖乖嫁人?”沉谧饶有兴趣地看他,“哦,这也是聪明的做……”

“我发誓和她要永远在一起。”沉谧的话被沉羽截断。

金发的少年没有提高声音,他安静而柔和地说着:“阿谧,你该不会是变笨了吧?恋情和相守都是两个人的事情。什么事情都应该是我和她一起面对,一起解决。谁担负起主要责任这种话,对我们而言根本就是侮辱吧?所以说,只要三年之后,我们两个人加起来可以超过你,就可以了,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