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二年级的那个冬日黄昏,章百合向萧山盟表白了。

那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期末考试结束,学生们已经各自整理行囊,陆续登车回家,校园里冷冷清清。

云锦书原本约好那天和萧山盟在一起,可是她同寝室的一个姐妹突发高烧,呕吐腹泻,被送进医院。锦书要照顾她,临时取消了和萧山盟的约会。

萧山盟在往家走的路上,“巧遇”章百合。

章百合那天精心打扮过,画了淡妆,涂着粉色唇彩,穿一件淡青色毛领大衣,黑色皮靴,微卷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披在肩头。她原本就容貌出众,于书香气中带有几分野性美,打扮后更增添妩媚气质,款款行走在寒冷萧瑟的冬季校园里,十分引人注目。

章百合远远地挥舞手臂和萧山盟打招呼,显得热情活泼又稚拙可爱。她一路小跑地往萧山盟身边靠拢,像见到久违的亲人一样亲热。她在离萧山盟很近的地方停下来,鼻头几乎要顶在他的衣服上。萧山盟嗅到她头发上飘出的洗发水的香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章百合微笑时,眼睛眯起,鼻头微微上翘,很迷人的样子,她说:“锦书打电话找不到你,就打给我了,说她临时有急事,今晚不能和你见面,怕你白跑一趟,让我一定要设法通知你。我刚才往你寝室打电话没人接听,就急忙跑过来,还好在这里遇见你。”

萧山盟感激地说:“我们寝室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下午一直在隔壁寝室闲扯,锦书刚才把电话打过去,已经通知我了。还麻烦你特地跑一趟,真过意不去。你的行李收拾好了吧?什么时候的火车?”

章百合说:“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事可做,同寝室的两个姐妹都和男朋友约会去了,我闲得无聊,正好出来透透气。谁让我没有男朋友呢!”她说到这里,语气有些幽怨,斜睨着萧山盟,见他没什么反应,又说,“我坐明天上午十一点的火车,正闹心呢,想着半年才回一次家,就给家里人买了些礼物,不知怎么就装了两个大皮箱,怕有一百多斤重,你说我一个女生,可怎么弄啊?”

萧山盟说:“别着急,好办,我有个开出租车的表哥,块头挺大,我回家后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明天上午九点半去宿舍楼下接你,到火车站后再帮你把行李拿进站台,你也不用多花钱,搬行李那段按等时计费算就可以。我表哥热心肠,跟他一说准儿行。”

萧山盟没有自告奋勇送她去车站,百合难免感到失望,不过她这次出门前已经深思熟虑,有百折不挠、志在必得的决心,所以萧山盟的反应并未让她知难而退,反而更进一步:“你现在去哪儿?”

“回家。你呢?”

“真巧,”章百合莞尔一笑,“我去西门那边买点儿东西,和你顺路。”

到目前为止,萧山盟并未察觉到章百合的用心,更没想到她对自己有爱慕之情。他对章百合没有特别的好感,也不厌烦。在他心目中,百合是锦书的好朋友,和他的关系自然也比普通同学近一些,但他和百合没有单独相处过,不曾深入了解,还算不上朋友,所以和她在一起时,必须拿捏好分寸,既不能让她受到冷遇,也不能给她造成错觉,以为他俩可以绕过锦书发展友谊。

百合和萧山盟沿着校园里的主干道,并肩往西门方向走去。

百合的身材娇小,头歪向萧山盟那边,秀发倾泻下来,有几丝搭在萧山盟衣服上,这使得她像极了一个小鸟依人的幸福的女生。

萧山盟多少感觉到有点不自在,像是不经意地向外侧挪动半尺,而章百合很自然很黏人地贴上来,她的脸庞纯净秀美,毫无杂念,倒让萧山盟暗暗检讨自己多心。

经过中心花园时,百合提议从中间横穿过去,少走一段弯路。萧山盟有些不情愿,想他俩在主干道上一起走还可以说是顺路,可中心花园是景海大学公认的“恋爱圣地”,他俩走进去可能引人误会。可是百合的模样天真无邪,直接拒绝未免太露痕迹,只好说中心花园虽然直线距离较近,但里面的道路曲曲折折,九曲回廊,十八级台阶,算起来路程比主干道还要长些。百合不和他争辩,揪起他的袖口,半拖半拽地往花园里去。

冬日的中心花园百木凋零,不知名树木的虬曲枝干胡乱伸展,青石路高低不平,衬托园中雕梁画栋的仿古回廊,像极了戏台上王孙公子家的后花园。在中心花园里走路要小心,因为每堵墙、每棵树后面都可能藏着一对热恋的男生女生,在嬉笑、拥抱或忘情地接吻,你的突然出现,常会惊到他们,或者吓你自己一跳。所以那些老成持重的白发先生们从不到中心花园里来,以凛遵“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圣贤教导。

花园中央有一尊硕大的青铜像,连底座在内有四米多高,一人多宽,因年深月久,许多地方青漆剥落,露出里面锃亮的黄铜底色来。青铜人像端坐于藤椅上,手持书卷,相貌清癯,原型是景海大学建校校长张培之。

章百合在雕像前停下来,微微踮起脚尖抚摸青铜像的左脚,说:“张培之校长的长孙是我爸爸最好的朋友,经常到我家去喝茶下棋,我通过他才了解景海大学的。”

萧山盟站在她身后两米多远,说:“难怪你这个南方沿海姑娘,会来寒冷的北方读大学。张培之校长立身严谨,学贯中西,是我父亲最敬重的一位学人。”

章百合动情地说:“他不仅学问好,还是个难得的痴心人,和夫人林芷同的爱情故事是一段广泛流传的佳话。他俩婚后两年,去海边游泳,林芷同被巨浪卷进大海,张培之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却仍无力挽救她,只能绝望地看着爱人被海水吞噬。他在祭文中吐露哀痛的心声,在惨祸发生时他本应追随林芷同一起葬身海底,但上有父母年事已高,下有幼子嗷嗷待哺,而且一手筹建的景海大学已经初具雏形,他无论如何没有一死了之的理由。以后的几十年里,他寄情教育,为景海大学的发展呕心沥血,终身没有再娶。他在每年林芷同的祭日都写一篇悼妻文,流传下来的有三篇,我爸爸评论这三篇悼妻文说‘字字泣血,篇篇锥心’,只有至性至情的人才写得出来。”

萧山盟听得出神,说:“以前读过不少关于张培之的逸事,这个故事倒是第一次听说,很让人感动。”

章百合没有接话,热辣辣的眼神盯住他清秀的脸庞,鼻翼一翕一张,胸膛一起一伏,显然内心非常激动。这时正值冬日下午,天空蔚蓝,阳光明亮刺眼,北风吹过割脸如刀,头顶偶尔有鸟儿鸣叫,悲怆而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