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2/2页)

云长秋身高一米七五,体形偏瘦,而本案被害人身高一米六八,体形偏胖,两人体重接近。云长秋从没接受过格斗训练,不可能仅用一只手就掐死被害人。此外,根据被害人体内残留精液化验出凶手血型为RH阴性AB型,与云长秋的血型相符,而且这种血型相当稀少,出现频率为两千分之一,尽管如此,仍不能排除巧合的可能性,不具备刑事证据的排他属性。

张柏山说,有必要聘请一位过硬的刑事律师,代表云长秋提出上诉,只要抓住这两个疑点,据理力争,云长秋至少能保住一条命。争取到时间以后,再图对策,寻找真凶,为他洗清罪名。

没想到云长秋的妻子梁玉敏对他的建议反应冷淡,敷衍似的说声谢谢,就没了下文,把他晾在一边。这让他感到意外,猜不透她另有打算,还是准备放弃上诉。他毕竟是局外人,得不到当事人家属的回应,就有些讪讪的。

梁玉敏在云长秋被关押后,情绪极度低落。她是活在别人眼睛里的人,在意外界丢过来的每一句话。云长秋曾经是她一生最大的骄傲,他不仅温文儒雅,专情体贴,而且是三甲医院的第一把手术刀,有病没病的,谁也不敢保证将来会不会求着被他割一刀,所以在任何场合,无论真情假意,听到的都是顺耳话、恭维话。

云长秋出事后,她的世界瞬间坍塌了。强奸杀人犯的帽子,又大又重又脏又羞耻,牢牢扣在他头上,也扣在她头上。她彻夜难眠,翻来覆去地思虑、叹气,一想到生活的巨变和不可预知的未来,她就一身又一身地冒冷汗。她不敢出门,请了长假,整天把自己反锁在家里,她害怕见到邻居、同事、熟人,她害怕所有同情的、询问的、质疑的、厌恶的目光,害怕和别人说话,她觉得每个人的每句话里都夹枪带棒,抽打着她的灵魂。

她好像一夜间老了五岁。

张柏山敲门时,她刚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好字。离了婚,她和云长秋就没有关系了,他是强奸杀人犯也好,银行抢劫犯也好,都是别人的耻辱和麻烦。他们走在两条不同的轨道上,再也没有交集。

至于云长秋是否被冤枉,她并不怎么关心。是他做的怎样?不是他做的又怎样?他洗不清了,就算案情有疑点,就算找到一个好律师揪住疑点不放,这样一起被媒体大肆报道、全市高度关注的案子,能有几分翻盘的机会?退一万步讲,即使他吉星高照,改判了,无期徒刑?二十年深牢大狱?他毕竟回不去从前了,他的一辈子已经毁了。对他的人生来说,对这个家庭来说,没有多大区别。

张柏山在梁玉敏这里得不到热烈回应,只好另想办法。无论是出于一名刑警的本能,还是对云长秋的感恩,他都不愿意看见这起案子被糊里糊涂地了结,不忍心无辜的人被送上断头台,不甘心真凶逍遥法外。

锦书还不知道梁玉敏已经签好了离婚协议书,她对母亲的冷漠反应极为不满。云长秋出事后,她也承受着巨大压力,顶着同学的白眼、嘲讽和指指点点上学放学。但是这并没有把她压垮,因为她有一个固执的信念:我爸不是强奸杀人犯。她没有理由,没有证据,甚至不怎么清楚案情经过,但是她坚定地相信着。她爱她的父亲。

张柏山的分析让她热血沸腾,在绝望中看到希望,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乌云密布的天空,微弱却温馨的阳光在云彩的缝隙中放射出来,让她激动得想哭。

在梁玉敏面前碰了软钉子的张柏山,被锦书表现出的倔强、执着、勇敢和聪慧所打动。他甚至为云长秋感到那么一点庆幸,在人生绝境中,还有一个亲人对他充满信心,不离不弃。

二审结果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云长秋至少保住一条命,这给关心他的人争取到时间。虽然这是二审终审,但法律不适用盖棺定论,只要案子有新情况出现,就有推倒重来的机会。张柏山对锦书越来越欣赏,他能感觉到她纤细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能量——以柔克刚的能量,摧枯拉朽的能量,坚忍绵长的能量。他对她寄予厚望,相信她在未来可以给云长秋翻案,或许,她还可以帮他了却一桩心事,让系列奸杀案的真凶伏法,弥补他职业生涯中的最大遗憾。

他怀疑云长秋卷入的罪案的真凶是黑毛,大号杨军好,楚原市曲水镇人,因蓄意伤人在逃。此外,怀疑他涉嫌在桃源市和丰义市犯过几起同类案件,因缺乏证据,公安机关并未对他进行重点追捕。张柏山退休前,有特情人员向他提供黑毛可能涉案的线索,说他天性残忍,有虐杀倾向,作案时的最大特点是一手紧紧掐住受害人脖子,一边实施强奸,从不留活口,而这几起跨省奸杀案都具备这个特征。他身高体壮,力大无比,又练过武术,所以每次作案都干净利索,来去无踪,在现场找不到任何可供侦查的线索。

当时通信不够发达,异地公安机关之间并案侦查的体系尚不完善,三地刑警队各行其是,这几起奸杀案最终都被搁置起来。张柏山后来患癌、退休,负案在逃的黑毛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他对锦书说,他在退休前做了大量侦查工作,可以确定黑毛就是真凶,只要抓到他,云长秋的案子就有希望翻过来。黑毛是个孝子,在逃期间仍不时回家看望老母。但他回家的时间没有规律可循,有时一年一次,有时一年几次,而且大多在夜深人静时分,不能指望公安干警蹲坑抓捕。最有效的办法是从他母亲七婶身上打开缺口。七婶为人善良,富有正义感,如果她愿意配合,这案子就等于破了一大半。但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要想让七婶大义灭亲,未必比徒手抓捕黑毛的难度小。另外一个棘手的地方是七婶是个聋哑人,和她沟通很困难,如果手语不够娴熟,仅凭胡乱比画,很难取得她的信任。

锦书对张柏山的话上了心,往后的二十来年里,她和黑毛像生死冤家一样杠上了,人世有离合,命运多变幻,她带着使命上路,从不怀疑,从未动摇。可惜因癌症复发已离世的张柏山没能亲眼看到黑毛伏法,也没有机会见证,那个当年让他欣赏和信任的女孩,以一己之力,在楚原市掀起一场地动山摇的司法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