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痘疹

广州港码头。

正值大中午, 平日里熙攘的街面上没有一个行人,临街的小酒坊里也只有几个力夫和水手在歇凉, 屋檐下的大黄狗耷拉着舌头,趴在地上不住吭哧吭哧地吐气。海上零星有几条小船, 蒸腾的热气让海风都变得有些燥热。

这些日子曾姑姑布置的课业尤其繁重,女红、写字、背书、琴棋林林总总, 让性子一向有些跳脱的傅百善颇有些吃不消。趁此时大人们都在午睡, 小姑娘才难得有时间出来散散乏。

她双手端着一碗杏仁酥酪心满意足地跟在陈溪后面, 香软的酥酪上面还浇淋了一层厚厚的冰碴子,这是陈三娘特地为她整治出来的小点心,出门时才偷偷摸摸地塞给她。双生子也是嘴馋的时候, 作为傅家的长女要以身作则,因此只能背人时才敢尝上几口。

陈溪拿着账本顶着日头核对着甲板上的货物,不时抬起头看一眼桅杆下的小姑娘, 见她正兴致勃勃地坐在阴凉处跟着船头邬老大学习如何用梭刀织渔网,便有些憨憨地一笑,心里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小姑娘上穿一件木红地织彩四季花卉纹交领衫,下着一条挑线白棉灯笼裤, 静静坐着时便有一些亭亭之意。只是一活泼起来, 就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邬老大是傅满仓雇佣了好些年的老船头,性情开朗豪放,大概是海上儿郎的做派久了, 说话时嗓门低沉粗狂, 偏偏一行话语里有一两个字又高亢不已 , 让听过他声音的人再难忘记。此时他一双生了老茧子的大手捏着小小的梭刀,飞快地将绳索打成一个个结实的绳结。

傅百善也拿了一把梭刀手脚笨拙地跟着学,偏偏那些绳子像在跟他做对一般老是不听使唤,不过片刻工夫就纠结成一团。

邬老大的大儿子今年刚得了一个小闺女,所以看见傅百善趣致的样子不免有些稀罕,“好珍哥,莫给我添乱了,那边有鱼竿,叫你陈溪哥带你去钓鱼,眼下海里的鲷鱼正肥美,钓上来了我给你熬汤喝,只怕不比陈溪他娘做得孬呢!”

傅百善拄了白皙的下巴好奇问道:“你跟我爹真的在海上遇到过妖怪吗?我爹说他曾经碰到过一条比船都大的鱼,一双眼睛就有窗檐子那么大!还有些鱼奇形怪状的还长了翅膀,这鱼白天在水里游,晚上是不是化成鸟雀在天上飞,所以我常疑心我爹糊弄人的?”

邬老大听了这些童言稚语不由忍俊不禁,想是傅爷在家拿来哄孩子的话,不想这女孩就心心念念地记下了。想了一下就故意逗道:“珍哥,你喊我一声好伯伯,下回去海上我就寻一副比桌子还大的贝壳回来,给你当生辰贺礼。你们读书人的文里,不是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要是看了真东西就不会疑心你爹的话了,这世上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傅百善一双大眼忽忽一闪,便甜腻腻地唤了一声“好伯伯”,喜得邬老大笑得前仰后歪。陈溪过来没好气地道:"论岁数您老当珍哥的爷爷都都够了,还老不知羞得让人唤您好伯伯!现下我可瞧见了,您不给珍哥弄副顶漂亮的生辰礼回来,我饶得了你,只怕傅爷饶不了你!“

邬老大站起身子豪爽一笑,叉腰道:“海上男人一个字一颗钉子,自会说话算话,大侄女,老汉我不会让你白唤我一声的,擎等好吧!至多一个月到两个月,让我大侄女好好开开眼界!”

陈溪看时候不早了不敢再胡扯,连忙准备往家赶。傅百善走好远了,都还看见邬老大站在船舷上挥手,心里便觉得这倒是一个极有意思的人。

陈娘子守在后门,看见珍哥跟在儿子后面一蹦一跳地,赶忙将人搂在怀里为她搽汗。却见小姑娘的脸颊红绯绯的,额头上一层密密的汗珠子,摸在手里还有一股异常的温热,心里便“咯噔”了一下,又细细摸了一下她的后背,竟是一手的湿润。

这副模样分明就是中暑了,陈娘子骇得连忙进屋,将药油拿出来在小姑娘的脖颈手腕处抹上。回头将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迈着碎步去禀报宋知春。院子里登时一片兵荒马乱,最后还是傅满仓看不惯女人们的毫无章法,唤了人去回春堂请大夫,又将女儿亲自抱到的碧纱橱里,这里三面临水阴凉蔽日,最是凉快不过。

不一会工夫,回春堂的大夫过来了,说的确是中暑,开了药剂方子让多喝些绿豆苦瓜汤就好了。傅百善直到此时才显出症状来,神情怏怏的,口唇都干得脱了皮,只有脸面还是一片干红。到了晚间,喝了用竹叶、青蒿、藿香熬的汁水之后,才在竹榻上沉沉睡了。

忙了一晚的宋知春累得不行,顾嬷嬷便主动请缨照看。

看着小姑娘好容易睡着了,顾嬷嬷不敢惊动她,又不敢走远,只得拿了一副针线在廊下守候。曾姑姑草草用过晚饭后,急匆匆地回来看到一片安然静好,方舒了一口气轻笑道:“这小丫头也是,中个暑都这么大的阵仗!”

顾嬷嬷没好气地瞥过来一眼道:“这还是个孩子,你拿宫里那套要求她做什么,一天到晚学这样学那样,好好的人只能趁大人午睡时出去溜达一圈,活生生招了暑气回来,看把她折腾得这副惨样,好容易养出的几两肉全没了!”

曾姑姑对这副护犊子的模样简直感到牙疼,不由反驳道:“这能怪我吗?看你们把这丫头惯得不像样,十来岁的姑娘眼看就要大了,连一副像样的针线都拿不出来,绣一幅帕子竟绣了大半年,好好的鸟雀生生绣成鸭子。这副禀性也不知随了谁,从前她生母的琴棋书画女红针凿可是样样精通呢……“

顾嬷嬷一时骇得心子跳到了嗓门,一把捂住曾姑姑的嘴。又轻手轻脚地走到碧纱橱面前,隔着青色的纱帐就见女孩依旧沉沉地睡着,长长的眼睫在脸颊处形成一片淡青色的阴影。不由轻叹了一声,方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用了家乡话小声骂道:“侬作死哩,满嘴胡诌!”

曾姑姑便有些讪讪的,压低了声音道:“想是在宫里头呆久人也变傻了,猛地一出来就有些管不住嘴巴子。老姐姐,且饶我一回!“顾嬷嬷看见平素端庄自持的人难得的一副可怜模样,拿了手指恨恨地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才作罢。

第二天一早起来,傅百善的高热终于退了,一家人方才放下心。没想到隔了五六天,高热又起来了。这回来势凶猛不比寻常,只一个晚上便烧得人事不醒。回春堂的大夫过来细细诊治一番后道:“面燥腮赤咳嗽喷嚏,惊悸抽搐肌凉耳冷,呵欠闷顿乍凉乍热,又观耳后有红筋目中含泪,贵府千金怕是郁结于心难以疏怀,导致身子较弱,所以将将才好一点又引发了痘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