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故人之思

只这一句话,众人立时沉默。

长公主。

已薨的端阳长公主。

陛下与长公主,二人姐弟情深。长公主薨了之后,陛下伤心许久。

此事朝野皆知,于是都不敢提,不论大小场合,没有人敢提。

偏有这个书呆子!

局面顷刻冷了。

几个人都不敢多说,连郑长钦也不说了。

话头已转变,转向了陛下的伤心事,哪个还敢再言笑?哪个还敢再畅饮?

众人恨极了。

这个死书呆子,生来就会搅场!有他在的地方,果然没有好事!

张博雅也发觉了。

自己又失言,似乎总这样。只要他一开口,总会招人讨厌。

因为他是书呆子,只有说学问之时,他才不会失言。可那些学问话,别人同样讨厌。

他果然不该来。

于是,他起身说:“我还要校书,先告辞了。”

“博雅……”

郑长钦看着他,似想挽留,但迟疑了一下,终究说:“你一个人回去,路上小心。”

他点点头。

连长钦也烦了。对啊,别人都在烦他,如果长钦强留,岂不是犯众怒?

他唯一的朋友,不该再为他拖累。所以,他还是走吧。

张博雅走了。

但他并没回去,而是默默独行,来到芳溪另一头。

这里有一些远,而且地处山阴,少有什么游人。只有几个浣纱女,在不远处浣纱。

他站在溪边,看溪水流淌。

溪水很清,溪水很静,在春寒中泠泠,似能涤荡人心。只可惜,人心会变。一旦变了的,就再也回不来。

他又记起从前。

那个时候,他与长钦两人,都在宫中伴读。

于是,年纪相仿的孩子,结下了一段友谊。其中有他、有长钦、有今上、还有端阳。

他们真的很要好。

彼时的今上,只知道粘住皇姐。而他与长钦,也唯她马首是瞻。她对他们亲切,像对今上一样,全没有公主架子。

于是,他们知道了很多。

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的小字。她并不生气,反而很开心。她甚至允许他们,也叫她的小字。

孩子之间的友谊,本就最为纯洁,不带任何世俗偏见,似这溪水一样澈。

那一段时光,美好如春光。

可惜好景不长。

他们长大了,长得太快。时光在他们身上,倏忽溜走。许多事发生了,许多人改变了,快得不及回神。

端阳不在,今上继位。他们之于他,已经遥不可及。

唯一还近的长钦,也正渐行渐远。大家都已远去,独留他一个,仍驻足旧时光。

如今这一切,当初谁曾想?

谁也不曾想。

他长叹。往事不堪想,越想越神伤。

他苦笑了下,正要离开,水中忽漂过一团纱。不远处,一个浣纱女正奔来,向他挥手求助。

他立刻伸手,捞出了纱。

浣纱女已奔近。

她二话不说,从他手中接下纱,径自俯身,又在这儿浣起来,连看也没看他,半个谢字不提。

他呆了呆。

看来,他真处处冷遇。哪怕行好助人,仍不免受冷脸。

他一笑摇头。

刚才捞纱时,袖子浸水湿了,此刻风一吹,几乎有点刺骨。但他不在乎,比起人情冷,这点算什么?

他又准备走。

这时,浣纱女说话了:“书皮打湿了,不用晒干么?”

他顿时一震。

什么?!她刚才说什么?!

她说书皮湿了,不是说衣服,不是说衣袖,而是说书皮!他的袖子湿了,她却说书皮湿了!

这两个字像石子,正投入心湖中央。

他的心在颤。

“身为万卷书,岂可一层皮?不过,这里无皮可换。书皮既已湿了,还是晒干好些。”浣纱女又说。

他浑身都在颤。

这是他说过的话。知道这话的人,天下只有两个,一个是他,一个是端阳。

彼时,他还伴读宫中。

年纪小小的他,已经才学过人。端阳笑说,他是小书库。而他笑说,他是行走书。

“你若是书,衣服岂非书皮?”端阳笑。

“正是书皮。”他也笑。

“书只一层皮,你却常换衣。”她摇头。

“身为万卷书,岂可一层皮?”他笑答。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一晃十几年,如今,又听到这句话。

他几乎不敢信,呆立溪边,看着那个浣纱女。

“阿瑞?”他喃喃。

“是我。”

浣纱女的声音变了。这是端阳的声音,真的是!绝对是!他不会听错!

他大惊又大喜,立刻要上前。

“不要动!”

他一愣,果然不动。

“也不要看我。”

他又扭过头。

“慢慢走到一边,作势拧干袖子。”

他依言而行。

这个久违的声音,如魔咒一般。他言听计从,根本不暇思索。

一瞬间,时光像倒流了。

他似又回到从前,仍在小时候,唯她马首是瞻。

“博雅,我虽然没死,但处境危急。一旦暴露了,杀机立至。我冒险来见你,因为眼下的陈国,我只能相信你。现在,你装不认识我,仔细听我说。”

“嗯。”他应了声。

“这件事很复杂。此处说话不便,也不好久留。你必须寻个时间,我们到别处详谈。但你切记,今日回去后,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尤其是楚煜。你没见过我,我也已死了。博雅,你明白么?”

“明白。”他点点头,尽力平静,“我该去哪儿见你?”

“你外出最常去的地方。”

“可是……”

“我已有安排。博雅,你平日不多外出,去处也只一两个,如果忽去别处,不免惹人怀疑。你放心去,不必多虑。”

“好。”

他已拧干袖子,不由又想看她,但是忍住了。

对于她吩咐的话,他总会遵从,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你先回去吧,记住我的话。”她又叮咛。

“我几时去见你?”

“随时可以。只要你去了,我就会知道。但有一点切记,不管你做什么,是否出去,都要表现得与像平日一样,不能张皇失措,不能惹人注意。”

“我懂。”

张博雅点点头,离开了。

在转身的一刹,他终于又看到她。

她盈盈垂首,正在浣纱,身影孑然水边,那么纤细,那么熟悉。

那是他的故人!

心头有点堵,眼眶也发酸,他立刻别开目光,深吸口气,决然掉头而去。

他必须镇定!

人人以为已死的端阳,如今突然出现。

她神秘的行动,奇怪的谈话,都让他心中大震。因为他明白,这些意味什么。

有大事发生了。

到底有多大?也许,已大到他不敢想。

这样天大的事,此刻正压向他。他会怎样?不论怎样,既然她来找他,说明她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