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云翼沓

黑色长镰跌落,砸得地面锵然一沉。

孤山之巅随着屠神的死亡,从极度的安静化为了极度的哄闹。

谁也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谁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无数激动的面孔在叫嚷。

软帐中的琅琊郡主终于松了一口气,盈盈的泪水拭了又流,向一旁的薄景焕道:“侯爷,我去看看那孩子,您身边的侍卫可带了伤药?”

薄景焕神情僵木,唤了几声仿佛全未听到。

总算这一场盛会有了一个理想的收梢,虽然胡姬获胜也有些怪异,但至少出身名门正派,又是大名鼎鼎的苏璇之徒,沐府上下几乎感激涕零。沐英正要上台恭贺,一个人忽地掠上台,扬臂做了个止步的手势。“事情还没完,沐公子少安毋躁。”

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相貌平平,身形如球却异样的轻巧,面上带着习惯的笑,看起来如一个和气生财的商贾,然而右手一掀衣襟,取出了一串黑沉沉的铁镣。

这人如此形貌,加上铁镣一露,场中有七成都认了出来,沐英大吃一惊。“燕神捕?阁下也有意一争长短?这位姑娘此刻只怕不能再战。”

“若她能再战,我还真未必捉得住。”燕归鸿宛然自嘲,望向立在血泊中的身影,他一双眼睛略小,看人时极精利,“我从未想过,追了数年的飞寇儿竟然是个女人,持有这般厉害的神兵。”

不止沐英变色,台下所有人一起愕住了。

飞寇儿的名号实在太响,连茜痕亦有所听闻,在软帐中脱口惊呼:“苏姑娘是贼?怎么可能?”

琅琊郡主怔了一下蹙起眉,秀美的脸庞一片忧心。

沐英愕然道:“燕神捕会不会弄错了?她难道不是正阳宫……”

“我与她数次交手,不至于这点眼力也没有。”燕归鸿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沐英,转而对着飞贼,“你从不做显眼的矫装,这次倒是奇了,蒙面巾下是真容?苏璇会收胡姬为徒也是怪事,看来有暇得上天都峰拜望一番。”

苏云落退了两步,倚着石壁没有开口。

燕归鸿瞥了一眼台下的殷长歌,轻抚下颌的肉,慢悠悠地踱近几步,有意无意堵住了她逃往山下的通路。“今日竟然冒大不韪在天下群雄面前显扬,这义气我倒要赞一声,不过事到如今,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也好让彼此省些力气。”

青灰的面色褪去,剧痛也缓解了许多,这让殷长歌有一种能站起来跃上试剑台的错觉,可身体依然不听摆布,他只有急惶地催促沈曼青。“师姐,把她护下来……别让她被神捕带走……以门派的名义先带回山……”

沈曼青额上渗出了细汗,按住不让他挣动。“不行,那样势必累及门派声誉。”

“她是为什么上台!”殷长歌以目示意面前的轻离剑,情绪压不住的激动。“你知道……”

沈曼青的脸色极难看,柔唇紧咬。“现在是什么情形,神捕在场,又当着千万英雄的面……你我的声名就罢了,你要天下人说正阳宫藏污纳垢,袒护恶贼,为正道之耻?”

殷长歌一窒,急道:“可她毕竟是师叔的弟子……是……”

沈曼青低了声音:“她做的恶事太多,沾上一点便是声名全污,若引得各大派重上天都峰,师父何等为难,你和我都担不起。”

争执如未浮出便已寂灭的水泡,殷长歌看着她,忽然失去了意气,所有愤怒与不甘,焦灼与急迫,全黯下来化为了失望。

燕归鸿是老江湖,与飞贼斗了多年,深知这贼骨子里坚韧得可怕,就算成了困兽也绝不会轻易受擒,他并不急于动手。“你的左背胛已经碎了,武器纵然神妙,必须精微的内力驭使,如今已是穷途末路,还想怎么逃?”

被神捕点破,人们才留意她的样子确实有些糟。

胡姬的膝盖血肉模糊,衣上多处染血,尽管杀气犹存,看得出已是强弩之末。冷汗从她额上不断滑落,然而听见神捕的一番话,她什么反应也没有,深楚的瞳眸异常冷漠。

她仅是手腕轻翻,一线银光瞬间一掠,将案台上的玉盒卷到了怀中。

“我是为鹤尾白而来,与正阳宫无关。”第一句话还算清晰,到后来仿佛有些脱力,她的语声渐渐弱下去,成了喑弱的低语,“我赢了,东西是我的。”

沐英傻眼了,顿时头痛起来。有人赢了屠神确是幸事,可大会的头彩最终落入飞贼囊中,同样有悖原旨。不过尽管觉得不妥,他也不敢上前,强行索回太过冒险,毕竟屠神伤痕摞厉的尸体还横在台上,唯有寄希望于神捕。

“到这个时候你还在想宝物,恶行也该到头了。”燕归鸿不愿再说,掌中铁镣铐一动,发出一串撞响。

“王命已赦了她的前罪,不知神捕以何等名义拿人。”一个清淡优雅的男声适时响起,左卿辞缓步踏上了石台,白陌随在身后。

台下的左倾怀见得这一幕,惊得眼睛都直了。

他身边的好友翟双衡也呆了,忍不住问道:“令兄上去做什么?他认识那个胡姬?那个胡姬……”一线灵光一闪,翟双衡突然愕住,“剑魔的徒弟,刚杀了屠神的飞寇儿……是令兄身边的胡姬?”

左倾怀答不出一个字,他知道左卿辞身边确实偕了胡姬,可她存在感极微,一直以丝巾覆面,根本不曾留意,哪辨得出是不是同一人。再说剑魔之徒是何许人物,岂会屈身为侍女;但若是无关,左卿辞又为何要插手?无数问题纷至沓来,他的思绪一片混乱。

左卿辞可不会顾及台下怎么想,兀自行过去,俊颜矜淡,别有一种疏冷的压力。

燕归鸿自然认得这位前一阵名动金陵的公子,也清楚飞贼的赦令正是由靖安侯府奏请,今日竟然当众出面袒护,显然关联非轻,一怔之后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左公子所言不错,朝廷确实有过赦文,然数日前她又窃了桑园的双蝶宝镜,辜负圣意,更该罪加一等。”

茜痕更愕了。“窃镜的人是苏姑娘?”

“那是我送的,并非是她所偷。”琅琊郡主蓦然立起来,惶急地顿足,她想去解释,无奈所在的缓坡离试剑台看着近,实则要绕一大圈,近前时耗颇长,她急得无计可施,回头瞧见威宁侯,“景焕,告诉神捕镜子是我送的,不能捉苏姑娘。”

景焕两个字让威宁侯震了一下,严冷的脸庞宛如空白,沉默逾恒。

好在琅琊郡主心急如焚的时候,左卿辞已经道出来。“想是神捕弄错了,苏姑娘确实得了一枚铜镜,缘自杜夫人的族亲琅琊郡主慨然所赠,不信尽可询过郡主。”

“那也要她就擒之后再行讯问。”燕归鸿追索多年,岂会轻易退让,“她毕竟是惯贼,左公子在万人之前一味袒护,只怕于侯府英名有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