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番外(第2/3页)

“我挑了个漂亮的地方,背山面海,我们在那里安家。你最喜欢的西府海棠,我让他们搬过去了,前儿去瞧了眼,墓室修得差不多了,再有一个月,我就去找你。我走那天,你能不能来接我?我怕人生地不熟,花太多时间打探……这分离,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他的祈愿美好,以为人死债消,婉婉心软,他拿出足够的诚意来,她一定会原谅他的。她下葬那天,他强撑着惫弱的身子一项一项仔细打点,终于把棺椁送进地宫,他看着墓室的大门缓缓阖上,如同小时候完成阿玛布置的课业,有种大松一口气的感觉。

“你去传我的话。”他对荣宝说,“吩咐他们墓门不要封死,免得将来再开,多费手脚。”

荣宝骇然,“主子,您想得也忒长远了。回头大爷打进北京,少不得重建皇陵,殿下这墓,横竖是要迁到北边去的。”

“那也别弄得惊天动地。”他朝墓道看了眼,“她喜静,别惊着了她。”

荣宝惴惴不安,太妃也察觉异常,说什么都要他回藩王府。他倒也不拒绝,只说:“还有几样东西要收拾,处置完了就回去。”

塔喇氏自告奋勇道:“奴婢陪主子一块儿去……”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你好大的胆子。”

他如今瘦得惊人,可是那双眼睛,依旧能够刺穿人的皮囊。塔喇氏嗫嚅了下,畏惧地往后缩了缩,太妃直皱眉,“良时,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他说快了,“事儿都过去了。”

众人信以为真,让他返回大纱帽巷,他进了垂花门,就把门闩别上了。

府里人都散尽了,空空的宅邸,深幽冷清。屋子长久没有人打扫,处处落满了灰。他走过去,走到南窗下的地炕前,弯腰吹了口气,粉尘砰地飞扬起来,迷花了人的眼。

她谢世时,就是坐在这里。他伸手摸了摸冰冷的锦垫,曾经殊途,但愿能同归。

费力地登上脚踏,在她的终点歇下来。转头朝外看,草木枯萎,萧条一片。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如果她还活着,这时候正忙着张罗过年,整个长公主府应当热闹喜兴,不会是现在这样。

缺了个人,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背靠着她的隐囊,一阵阵冷上来……以前他是不怕冷的,大冬天里穿一件单衣也敢出门。如今精神涣散了,像个废物,堪堪吊着一口气,在这里消磨殆尽,也就完了。

他这一生戎马倥偬,到头来该抓住的没抓住,不知究竟忙了些什么。唯一的成就就是娶了她,可是对她造成这么深重的伤害,说不清做得是对还是错。他终究是个自私又天真的人,他盼着她还能原谅他,可惜落空了。她没有在他回忆以外的任何地方出现过,即便他快死了,她也还是避而不见。

他心里破了个洞,寒风呼啸,透体而过。卷起袖子就光看,不知什么时候起,腕上的牙印越来越淡,她和他的最后一点联系正在逐渐消失,留也留不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佐以往日的甜蜜,一口一口吞咽下去,然后轻轻啜泣起来:“婉婉,你在哪里。”

再痛也痛不过失去她,他半睁着干涸的眼,呼出的白雾由浓转淡。隐隐听见她的《姑苏行》,隔着厚厚的一片黑暗,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挣脱了躯壳的束缚,不顾一切追了过去。

望乡台上,三生石畔,没有她的踪迹。他隔着滚滚河流长哭,找不见……再也找不见了……

身边有人经过,驻足看他,看了一阵儿便离开了。很久之后来了个老者,只顾对他摇头,“缘分尽了,何必强求。你有帝王命格,转世投胎去吧。”

他执意不肯,“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再见她一面。”

“只为见一面,放弃那么多值得吗?”

他说值得,大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那就试试吧,只有这一次机会,续不上姻缘,永生永世再也不要惦念。”

他去找她了,满怀着希望。林间小道上遇见她,只有十一二岁模样,背着背篓,眉眼楚楚。见他一踉跄,忙上来搀扶,“爷爷没事儿吧?”

他浑身打颤,雨后的水洼里倒映出他的容貌,头发花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他彻底绝望了,连哭都哭不出来,怎么会这样,这就是所谓的机会吗?

她心地纯善,扶他在道旁的石头上坐下,取了竹筒给他水喝。他怕吓着她,不敢盯着她瞧,偶尔的一注视,就让他心如刀绞。他还记得那年帝王设宴,西华门上为他打伞的小太监,也是这样灵巧的双眼和如花的笑靥。那时候两个人年岁尚且相配,现在呢,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真是一场天大的作弄啊,怎么和她解释前世今生?看来果真缘尽,强求不得。

他想叫她的名字,最后还是放弃了。

“多谢。”他勉强微笑,“林子那么大,姑娘怎么一个人行路?”

她往前指了指,“我家就在前面,我上那头的池子里采莲蓬……您吃莲蓬么?很新鲜的。”忙放下背篓挑了两个大的,双手托着进献过去。

他惨白着脸,伸手接了过来。目光在她脸上流转,斟酌再三问:“你过得好么……家里有些什么人?”

她的快乐嵌在唇角,虽然觉得这人有点奇怪,依旧很礼貌地回答:“我过得很好呀,家里有爹娘,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哥明天娶亲,我就要有新嫂子啦。我采莲蓬是为了做莲子茶,明天款待亲友用的。鲜莲子比陈年的好,鲜的有清香,陈年的都没味儿了,怕客人们不喜欢。”

他黯然点头,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一种无奈的惆怅爬上心头。不一样的人生,远离了滔天富贵,却活得更加无忧无虑。她的岁月静好,他不忍心打破,只是留恋地注视她,带着愁苦的味道。

她歪着脑袋看他,因他眸中金环旖旎,还多打量了他两眼。

“您来走亲还是访友?那头没人家,您要是愿意,上我家歇歇脚吧,我爹娘都很好客。”

他摇头,“我来看望一个故人,知道她很好,就够了。”

她似懂非懂,“见着了?”

他说:“见着了。”

“那您怎么不高兴呢?”

他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拼尽全力仰起嘴角,“我原先想带她走的,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不合适了。她有了她的生活,比和我在一起更好。以前我总是叫她伤心,如今她把我忘了,我……不该再坑害她了,你说对么?”

她眨了眨眼,小小的人儿,理解不了那么复杂的关系。半晌才嗯了声,“那您也好好的吧。”

他站起来,重新把莲蓬还给她,“留着回去煎茶吧,我该走了。”

她抱着莲蓬看他向东缓行,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鬓角,奇怪,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