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满庭芳·家女入宫

十二月初十,是英娘入宫的日子。

这天,六娘子特意早起了半个时辰,她本是想轻声轻脚地不惊了沈聿白的,可她睡在高脚架子床的里侧,即便已是各种小心,却还是把沈聿白给吵醒了。

“侯爷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没有亮呢。”屋北角的高架上摆着一颗成人拳头大小的东海夜明珠,这是沈聿白为了六娘子半夜起身想喝水而特意放的。此刻窗外漆黑一片,夜明珠发出的光柔和而细绵,照得屋子一角盈盈碎亮,隐约能将黑暗笼罩的屋子瞧个大概。

“这么早起来做什么?英娘要巳时才进宫呢。”沈聿白揉了揉眼睛,支起身子以后脸上已瞧不见半点睡意了。

“我想陪英娘吃个早饭。”六娘子一边拿过床头架子上挂着的夹棉披肩一边道,“昨儿我吩咐了项妈妈,不过英娘早上吃得清淡,我怕项妈妈下面重油,还是亲自去盯一盯才放心。”

沈聿白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道:“不然回头你和我一起送她去宣武门吧。”

六娘子回头诧异地问道:“可以吗?”

沈聿白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是送她到宣武门罢了,又没什么不合规矩的。”

“好。”六娘子闻言灿烂一笑,惹得沈聿白心口直发颤。

待六娘子和项妈妈在厨房忙完后,天空已经放亮了。项妈妈亲自端着食盒跟着六娘子去了垂柳居,一路穿过抄手游廊的时候,项妈妈不禁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夫人,今儿是个好天气。”

六娘子笑道:“咱们家姑娘要进宫了,老天爷也是作美的。”

项妈妈闻言,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红漆雕花食盒,里头装了一碗清炒虾仁鸡蛋面,一大碗糯米小粥,两笼广式点心和几碟佐饭小菜。面是六娘子一大早起来亲自到厨房擀起来的,糯米小粥是她看着火候炖的,佐菜是她亲自下锅煸炒的,瞧她那娴熟的手法,项妈妈就不禁对六娘子心生了几分敬意。

宅门里的那些大家闺秀,虽说也有能下得厨房的,可做面食是个精细活儿,没个三五年的功夫可擀不出这么粗细一致的面条来。由此可见,六娘子对厨房之事并不陌生,这不由让项妈妈心里警觉了起来,看来以后厨房账面的事儿,她得弄得一溜儿清水才行!

项妈妈正深思着,忽见六娘子停了脚步,她抬头一看,垂柳居到了。

六娘子来陪自己用早膳,英娘很是意外,可更多的却还是觉得心头温暖。

两人对坐无言,可素来少食的英娘却吃了整整一碗的虾仁面和两个小素包,让六娘子很高兴。

“侯爷说宫里都已经帮你打点好了,说有个什么嬷嬷会引你去住的地方。”见英娘吃得差不多了,六娘子便让丫鬟撤了碗碟,换上了山楂肉煮的消食茶给英娘解腻。

英娘点头道:“是柳嬷嬷。”

六娘子笑道:“其实不用太担心,我听闻皇后娘娘心宽仁慈,是个极好的性子,你又是个善解人意的,想来入了宫,别人喜欢都来不及呢。”

“我哪儿有四嫂夸得这么好。”英娘略见害羞地低下了头,眼中到底还是闪过了一抹担忧。

六娘子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其实说再多都没有用,便伸手轻轻地拉住了英娘的手道:“有什么事儿就给侯爷带个信,我瞧着侯爷天天在我跟前自夸,想来若是亲胞妹在宫里受了委屈他一定不会依的。”

“嫂……嫂!”英娘感动地点了点头,默默地转过了头,悄悄地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清泪,然后笑道,“等嫂嫂忙过我这阵,便是要迎凉都的亲眷了,可惜我和他们还是错开了几天。”

“无妨啊,你多给我写信,我也多给你写,不过是家书而已,宫里头还是能往来的。”

“是!是!”英娘笑了笑,如光风霁月,娇媚动人。

煜宁侯府其实离皇宫很近,前后只隔了两条街,是以侯府送沈慧英进宫的马车是辰时三刻出发的,仅半盏茶的工夫便到了宣武门。

六娘子在车里和沈慧英话了别,今日的英娘,素白的貂袄披风里头是一袭蓝色的翠烟衫,下面穿了条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墨黑的羽发盘成了高髻,露出了光洁无瑕的脖颈,一支玫瑰晶并蒂莲海棠的修翅玉鸾步摇簪大气婉约,更是衬得她整个人如飘飘谪仙一般纤尘不染,素如芙蓉怒展,美艳惊人。

此时,沈聿白已经跃身下了马车,车厢内,六娘子和英娘却还有些依依不舍。不过森严雄壮的宫门就在眼前,家女进宫,毕竟是喜事儿,不是悲情之别,是以六娘子还是尽量用宽慰的口吻道:“早些进宫去,切莫让柳嬷嬷等着急了。”

英娘微微一笑,冲六娘子恭敬地福了福身,道:“这些日子多劳烦嫂嫂操劳了,嫂嫂也要保重身体。”

六娘子点点头,然后目送英娘下了马车。

不过正当她掀着车帘,看着沈聿白和英娘往宫门处走的时候,余光一扫,却见不远处正缓缓地驶来一辆藏蓝色的平头马车。

六娘子刚想避嫌放了帘子,却不期然地看到了马车的锦帘上绣着一个浅银色的“顾”字。

那是……顾家的马车!

六娘子一愣,却见那马车已在宫门前停下来,有人掀开了车帘,一娉婷纤秀的女子和一颀长俊逸的男子一前一后地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六娘子定睛一看,正是顾望之和顾宁卿!

六娘子抓着帘子的手有些迟疑,记忆中,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顾望之了,而对于顾宁卿的记忆则更是遥远了。

刹那间,就着冬日折射成彩的暖阳,六娘子脑海中奔腾涌现出了儿时的片段……

桃木做的秋千架,索绳上缠满了顾望之心血来潮摘来的牵牛花的花枝藤蔓,她和宁卿都喜秋千,一个荡的时候一个就在后头卖力地推,小小的院落弥漫着栀子花那浓郁芳香的味道,那时的春天是无忧的、是烂漫的、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

可不知为何,她和顾望之,和顾家的一切,后来竟会变得如此形同陌路。刚刚嫁进沈家的那阵子,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一座空空的府宅,六娘子常常会想,如果当时顾望之不那么优柔寡断,而自己又再坚持一点,决绝一点的话,后面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可想到当日她去临安的时候,两人在船上那场不欢而散的深谈,六娘子又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其实没有错。

就算沈聿白并非良人,可就相处的这些日子来看,六娘子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重视和信任,两人彼此间的这种关系令六娘子觉得安心和踏实。

或许,这才是居家过日子。

想到这里,她手一松,厚重的车帘“哗啦”一下应声而落。远处的一对人影瞬间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六娘子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力地往后一靠,只觉得十二月的宣城似冷得要命。